番外-玉妙
  我进宫已经十年了，回想起来，恍如一梦。,萝2??拉tD小)x%说,; *<[免:费/?阅ˉ读′
  当年我对表姐说“我想进宫”的时候，表姐劝我：“一入宫门深似海，为何想要去那见再也见不得家人的地方？”
  我是怎么回答来着？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从我小时候，我就觉得我的家庭与别人的不一样。那时候，我姓“章”，这当然是个化姓，并非我真实的姓氏。
  那时候，阿爹是阴沉的，我很少看到他的笑脸。我不明白，像他那样从八品的官，为什么要我和阿娘住在村子里，有时候我们还需要从一处搬到另一处。
  等我长到八岁，有一天偷听了阿爹和阿娘说话，我才大概猜到一些。
  原来阿爹是从汴京来的，而我的老家是扬州。
  这都是书上才能看到的地方啊，一个是京都，一个是诗词里频频夸耀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名城，比我们的村子大多少呢？比镇子大多少呢？我想象不出。
  我记得那一天，阿爹对阿娘说：“委屈你们娘俩，若放在二十年前，咱们在汴京，若我不用躲着上头，咱们都不必这么辛苦。”
  阿娘回他：“何苦说这些，我从郡王府里出来能遇见你，不用再叫我爹娘卖一回，就是我的福气了。上头的事，也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咱们搬来搬去，这些年也没见人来打听过，就安下来住在这村里，别再搬了，我就知足了。”
  我不明白，我家和郡王府有什么关系？阿爹阿娘说的“上头”……比郡王府还“上”的，那得是……！
  从那时候，我就有些怕，又有些向往。
  我家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会不会有一天，我能回到阿娘说的“郡王府”？
  我想，怕的不只是我，还有阿爹。
  我们又搬了一回家，最后才定了住处。阿爹依旧阴沉，他从不带我们出去，也不带同僚们来家，我们没有朋友，没有亲戚，就像一缕游魂住在定州的一处村子里。!w.6¨1+p`.￠c.o′m¨连村子里的人要来往，阿爹都很谨慎。
  就这样，我长大了，长到十一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天阿爹收到了扬州的信，从那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那一天，阿爹偷偷躲起来哭了，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阿娘追着他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第二天阿爹便对我说了我们张家的那段历史。哦，我姓张，我是张玉妙。
  我祖父原来是武功郡王府的先生，是七品的官呢！阿爹说，那时候他和祖父、姑妈都住在郡王府的外院里，祖父日常供职在府里，阿爹从七岁时就到了郡王府府学里读书。
  他还说，若生活平顺，他大概就一直读书考功名，往后也能做个正经朝官了。
  只是世事难料，郡王自缢薨了，一切都走了样儿。祖父从郡王府遭罢黜，只能回乡，阿爹错过了那年的省试，陪伴祖父往扬州去。接着他们就遇到了流寇，一家人离散。
  阿爹那时候，不知钻了什么牛角尖，觉得祖父的死是上头的授意，是对郡王一脉的势力“斩草除根”之举，他一路流落到定州。
  年轻时还想着出人头地，将来回了汴京去弄个明白，至于弄明白又怎样？那都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话。
  可惜啊，少年人总以为自己长大了就无所不能，真正没了倚靠，才知道生活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建功立业，更遑论“报仇雪恨”了。
  阿爹就这么到了定州，成了定州军中的一个小吏，一路又博了个八品的出身。遇上同是郡王府出来的阿娘，就有了我。
  他接到姑妈的信，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自苦，当年武功郡王的死我们不知真相，然而祖父一干人等，却大都得了善终，并无上头的追索。
  从那时候起，阿爹就改了样了，我们家再也不用躲着谁，还商量着跟阿爹的同僚一样，都附到军营所在的镇上去。/l!k′y^u/e·d`u¨.^c~o?m+
  这是多大的好事儿！
  可是，我不开心。
  只是因为一个无根无由的揣测，只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上头”，阿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蹉跎了近三十年。
  他原本可以去参加省试，靠着祖父留下的香火情一步一步做个正经朝官，而我原本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小姐，不说住在郡王府，至少也该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去随便去看看二十四桥。
  可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呢？也只不过是个好一些的村姑。
  我不知道该怪谁，怪阿爹？还是怪“上头”？
  算了，也不用去怪谁，想一想往后才更要紧。
  这个“往后”，从顾家表姐来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想到了。
  同样是祖父的孙女、外孙女，表姐和我过的真不一样啊。
  她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天人一样的表姐夫，带着仆婢，雇了那么多人，赫赫扬扬那么大的阵势。她穿得真好看，那样的丝绸在我们镇上都没人敢穿的，因为北地的风沙只会让它快速地磨损，谁舍得呢？
  然后，她们就买了粮食施粥，救了一个镇子的人。
  我的表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又善心，又有本事。
  若我阿爹没有犯糊涂跑到定州来，若他那时接着考功名……我们会不会正好反过来？我想会的。
  所以，阿爹放我走了。
  那一路上，我想的就是无论如何留在扬州，让表姐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或者哪怕……哪怕给表姐夫做个房里人，我都愿意。
  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我无端吃了十几年的苦，老天应该补偿我富贵的生活。
  可惜啊，我一路上试探几次，表姐夫他当真是个正人君子，我也只有第一条路好走了。
  不想，让我听到了宫里选御女的事！
  啊，对了，表姐劝我的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记得那时我说：“我想去看看，阿爹心心念念的汴京城是什么样子。我想看看，那个毁了他一生的‘上头’是什么样子。我还想看看，那些出了灾不来赈济的官员，是怎么选出来的。我什么都想看看。”
  那当然都是我真实的想法，虽然我更真实的想法是：“我要见识这世间最高处的繁华，享这人间最富贵的日子。”
  人嘛，想法总是复杂的。
  表姐劝了我很久，久到让我错过了那一年进宫的机会。
  当然，我不怨她。因为转年她见拗不过我，终于亲自将我送到了汴京，交给周老头的义子，我便辗转进了宫。
  表姐是怎么同意的呢？我记得她说：“人各有志，世间活法千千万，的确没见哪两个人是一样的，你既这么坚持，就去见识见识吧。”
  她送我到宫城外的时候，尚在嘱咐我：“小周内官据说颇有能为，你进了宫若不自在，咱们想法子转成雇佣，过几年就出来了，回扬州和我一起做生意。”
  我那时怎会想着回扬州。我想着，我得做了官家最宠的妃子，为我阿爹讨个说法，我还要给表姐赈灾的义举讨个说法，给她争个封赏——我总不能一直比她矮一头。
  何其天真呐。
  官家已经老了，他比我父亲还大三岁，皇后也更像我的祖母。
  天家如此威严，宫里的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我们这一批在皇后面前过了一眼，只留了一半在宫城之内。我和其他姐妹一起被分到了延福宫，它只不过是宫城外一处游乐之处，平日里也没有人常住。
  宫城那么大，那一个又一个的院子，那巍峨的亭台楼阁，是我从未见过的。它们令宫里的人显得那么渺小，渺小到好像撒在大灶里烤的芝麻，一不小心就消失了。
  我所有的野望慢慢收敛，什么要个说法、讨个封赏，这不是我一个宫娥该想的。
  再后来，我十六岁的时候，遇到了来延福宫游玩的六皇子，那一年他才九岁。
  我编的蚱蜢会飞，哄得六皇子开心，他便指了我到他宫里。
  一眨眼就到了现在，六皇子十七岁了，他做了官家，我成了他的五等才人。
  然而，我已经不想给阿爹讨什么说法了。天家的事，是平头百姓、小官小吏可以置喙的吗？武功郡王的死、祖父的死，哪里值得谁给个说法？就算是上一个官家做的，那又怎样呢？
  更何况，大抵是阿爹自己魔怔了，害了他自己。他如今得我的济，回了扬州荣养，这就够了吧。
  倒是表姐，我还可以给她讨个封赏，这些年多亏她替我照顾爹娘，前头我不顶事儿时也是她每年托人送钱进来，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做好人了。
  我跟表姐住了一年，始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爱说“靠自己”。
  你看我这一生，靠着表姐一点恩惠，靠着对六皇子——他如今是官家了——靠着对他的殷勤服侍，不就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了？若再用些心，混一个二等、三等的职位，这天下比得过我的人才有多少呢？
  太后也娘娘喜欢我，说我妥当，我只需要靠着这份妥当、这份喜欢，过不几年就能如愿了。
  当然，我不能说表姐不好，人各有志。
  我听人来回，表姐在汴京都已经有很多生意了，虽然她只在扬州生活，她那些养活了很多妇人的花圃、园子、铺子却开得到处都是，有人开始说她是大宋第一的花商。
  我知道她一开始并不赞同我的选择，我得往上走啊，得向表姐和袁澄证明，我比他们强啊。
  过个几年，等我再升两等，看那时候，官家能不能给写几个字，就写“大宋第一花商”，给表姐助助劲儿，让她也靠我一回，把她的园子再多开几十处，我也算借着她的手做好事了。
  那一年，她在定州施粥时，那些人感激的目光，我一直记着呢。做好事，我也会呀。
  我是顾家门里，最有出息的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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