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火莲
作者:黑金    更新:2025-05-26 06:34
  第54章:火莲
  夜色濡染着的巫江城是美不胜收的。·k~u·a¢i¢d!u¨x·s?..c·o^m+
  宽阔的古城大道上,夜风清清,行人悠闲,车流尽然有序地纵横交错。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中遗迹遍布,雕梁画栋隐匿于摩天大楼,霓虹灯影呼应着亭台楼阁,现代化与古韵相辉映,安详又宁静。
  在追逐宋宇的时候,贺笑梅崴到了脚,但不严重。宋宇背起她,一路从街口走回饭店,短短几百米路,她却感到无比沉重。
  庆祝是当然要庆祝的。回到饭店后,贺笑梅自掏腰包,给每桌都送了菜。她牵着宋宇的手,一桌桌地敬酒,并介绍,“这是我儿子,三岁的时候走丢了,现在找到我了!”
  此时的宋宇却并不轻松,大喜大悲后,是内外交患的隐忧。一来,他有自知之明,江湖里的三教九流,自己属于哪一道,哪一流,他非常清楚。因此,他无法像电视上那样扑进生母怀中,让热泪纵情奔涌。更重要的是,他无可否认,自己与贺笑梅,早已活在两个世界。
  楼下的客人敬完后,贺笑梅就往二楼走,她有北方人的豪爽和不拘小节,无论客人是热情相待,还是冷眼以对,她都不拖泥带水,于酒桌间畅行无阻,眨眼就喝了半斤。
  直到敬完所有客人,贺笑梅才回到前台。
  老板娘心明眼亮,阅人无数。她拉过宋宇,亲切地说,“后生,白天你进来的时候,我盯着你看,是觉得你眼熟!”她看着贺笑梅道,“越看越像你。都是高鼻梁瓜子脸。不仅长得像,性格酒量,也很像。”
  约摸十点的时候,店里就让贺笑梅下班了。
  宋宇跟贺笑梅一道,推着她的自行车,往她租住的民宅走。他依旧不敢看贺笑梅,只是听她讲话,时而短暂看她一眼,当她眼神回向自己,又匆匆扭头去看街景。
  贺笑梅穿着朴素,但这掩盖不了她的美。她有着西南女子特有的纤细灵动,黑玉般的眼在胜雪的肤色下,如神来之笔。虽然年近四十,但她几乎不见岁月蹉跎,唯独在笑逐言开的瞬间,眼角略有细微风霜。
  今晚她喝了不少酒,絮絮叨叨讲述着宋宇的身世。
  他们是川南人。明末清初,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其中一支军队逃到了川南以北的深山中。那一带民风泼辣,血性十足,正是因为他们身体里燃烧着桀骜不驯的反叛基因。宋宇生于1983年冬至,当地有说法,属猪人生在冬天,六亲缘薄,一生漂零,但意志坚定,能绝处逢生。家中长辈给他起单名一个炎字,意在不畏风雪,火中生莲华。
  贺笑梅酒劲已过,步伐减缓。见宋宇低头沉默,便望着他,“那天你打电话来,我听出了是你,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以为你已经……”
  “那你有没找过我?”宋宇停下脚步。\2.c¢y,x~s?w-.?n¨e-t/
  “找了!真的找了!”像是急切地证明一样,贺笑梅捋开额角的头发,露出一道两寸的疤。“我不过帮隔壁的摊看了会货,你就没了!我的脑壳在墙上撞出个大血口子。是我把你搞丢的,我不死,我也没脸做人了!”她孩童般交替着双手,抹着眼泪,“你再给我说说,再说一说你的情况!”
  宋宇不敢看她那道疤。他心中沉而堵,借着叹息开口道,“我当时太小,很多东西记不清了。”他斟酌一番,又避重就轻道,“有个搞工程的老板收养了我,对我满好,我吃穿不愁,特别滋润。”
  贺笑梅握住宋宇的手,她感到无尽的酸楚,还有无比的幸福。
  随着自行车转进一条不算繁华的街,二人沿着菜市场往里走,渐渐抵达了陈旧的单元楼。
  贺笑梅将车锁进车棚,回头对宋宇道,“宝宝啊。”
  宋宇浑身一麻,牙有点酸。
  贺笑梅不以为意地拉着宋宇,边走边道,“我家没得你那大老板的条件好。但东西齐全的,你今晚就住这好不好?”
  宋宇这辈没被人叫过宝宝,觉得又肉麻又温情,他面红耳赤地哦了一声,任由贺笑梅拉着自己往楼道走去。
  上到二楼,贺笑梅停住脚步。她拍亮声控灯,面向宋宇,却不敢看他,“宝宝,”她局促地搓着钥匙,“有件事我要跟你承认。家里还有个四岁的妹妹。”
  对于这个结果,宋宇不是没有心理准备,贺笑梅愿意认自己,他已非常知足。然而,当这个答案真的来临的时候,任谁也难掩失落。
  “哪个的?”
  “我的,我的。”贺笑梅知道‘哪个’指的是什么,她解释道,“阿呆是我抱养的。那家人已经有一个女儿了,说不想再要女儿了,就给我了。”
  随着她声音渐小,声控灯渐渐熄灭。贺笑梅跺了几下脚,灯也还是不亮。
  宋宇擦燃打火机,照亮防盗门的钥匙孔。
  在开门的瞬间,宋宇看见了沙发上的小女孩,她抱着一只玩具狐貍,正在看电视。
  “阿呆,你咋还在看电视?”贺笑梅的语气有些不悦,但宋宇在场,她不好发作。
  她拉着宋宇介绍道,“阿呆,这是你哥哥,以前妈妈把他弄丢了,现在他找到妈妈了。快叫哥哥。”
  宋宇打量着阿呆,一言不发。客观而言,阿呆很漂亮,唇红齿白,像个洋娃娃。可她的脸上没有儿童的天真,而是截然相反的阴沉与早熟。′?*小&%说¢÷£C>|Mˉ#S?? ¤已x发μ=布o最~>?新?′章′??节)??
  她垂着嘴角,擡着眼皮,冷冷地盯着宋宇,眼里有深深的怨恨与敌意。
  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对峙,贺笑梅能理解,却也为难。她正要再劝几句,阿呆忽然跳上茶几,擡手一巴掌打在宋宇脸上。
  响亮的耳光声在狭窄的客厅里回荡。
  “不准抢我妈妈!”阿呆大吼一声后跳下茶几,跑回房间将门锁了起来。
  宋宇的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他咬着牙半天才忍回去,转身对贺笑梅道,“我回旅馆,明天再来看你。”
  “宝宝。”贺笑梅急忙拦在门边,“阿呆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扔掉的,她没的爸爸,在幼儿园受欺负。所以脾气有点怪,你莫生气哈。”
  宋宇移开眼神,恰好看见餐桌上阿呆与贺笑梅的合照,他嗯了一声,“算了,我不生气。”
  “你坐!我去给你洗水果!”贺笑梅如释重负,她给宋宇倒了杯茶,赔礼般双手递给他,后又进到厨房忙活。
  宋宇坐在沙发上,看着贺笑梅的房间,它干净简朴,有淡淡雪花膏的清香。门边的球鞋一大一小,看来也是母女两的。
  显然贺笑梅开始了崭新的生活。宋宇回到了不久前的忧虑,他看着屋内的陈设,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根本不该来,自己应该马上离开。
  这一念闪过,贺笑梅也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了。
  宋宇再次拘谨地站了起来。
  “宝宝,你坐。”贺笑梅放下水果,“我给你烧热水,你洗个澡。我去给你把床铺好。”
  “谢谢你啊。”宋宇答应着,犹豫地坐下。他看着贺笑梅走进门边的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两条毛巾,牙刷和塑料杯,又从屋内出来,“给。都是新的,你去洗吧!”
  宋宇终于勉强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他接过毛巾和牙杯,站起身再次谢道,“麻烦你了。”
  “哪里话。”贺笑梅看看他,又移开眼神,“我去给你铺床。”
  这房子很小,浴室更为狭窄,几乎难以转身。
  宋宇进去后,厕所的门怎么都关不严,水管也一直滴水。他擡起头,寻找着滴水的方向,似乎是在热水器后面,他脱下上衣,跳上洗脸池,寻找漏水的位置。
  一番检查过后,他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这里设施老旧,但也不难处理,不知道为什么贺笑梅不找人来修。
  于是他转身跳下洗脸台,准备借个扳手和螺丝刀。
  谁知刚一落地,他又看见了那双阴冷的眼睛。
  她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自己。
  “操!”宋宇的脏话再也忍不住,“你有毛病吧?”
  此时他没穿上衣,浑身伤疤宛然,尤其是新增的肩膀和肋下两处大伤,拆线之后,增生如肥硕的蜈蚣般横在肩头,在昏暗的灯光下,极其狰狞可怖。
  “啊!!!”阿呆吓的惨叫一声,夺路而逃,她扑进贺笑梅怀中,指着宋宇喊,“坏人!”
  宋宇莫名其妙地追了过去,情急之下忘了穿上衣,直直撞上贺笑梅。
  如此近的距离,贺笑梅恰好看清了他浑身密密麻麻的伤疤。
  她呆愣半秒,忽然惊恐地抱住阿呆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便将阿呆护在身前,像一只炸毛的母猫,对宋宇喊道,“你对阿呆做什么了啊?”
  因恐惧而尖锐颤抖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房间,刺穿了宋宇坚硬的心。
  比冷漠更伤人的是下意识的堤防。
  “我的老天爷!我在说啥子!”看见宋宇震惊的眼神,贺笑梅如梦初醒,她万分歉疚的看着宋宇,“宝宝!我说的是胡话!我是王八蛋!你当我放屁!”她一下打在阿呆屁股上,“你太没礼貌了!去睡觉!妈妈生气了!”
  阿呆不甘地瞪了宋宇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我去洗澡。”宋宇连忙钻回浴室,将门用板凳堵住。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他靠在门上,懊恼地抹着脸。
  凶走阿呆后,贺笑梅疲倦地坐在沙发上愣神。
  她双亲已故,离婚后独自在外闯荡。她一没存款户口,二没靠山丈夫,三没学历文化。她不是不愿读书,只是上学时碰上那十年,后来又下放,没人告诉她要读书。起初她自给自足,做家政和钟点工,不偷不骗很踏实。但自从有了阿呆,她钱掰两半用,依然很紧张。阿呆上了幼儿园,每学一个字,就仿佛钱在往外流。但她心甘情愿,再苦再累,孩子也要读书,不能再走自己的路。
  一个柔弱美丽的女人,带着个比自己更柔弱,更美丽的女孩,钱包空空,在这个复杂的社会,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尤其在面临身高,体重,体力都强于自己的男性忽然逼近时,会本能地感到强烈的威胁与恐慌。
  贺笑梅闷头想了一会,起身走到浴室外,“宝宝,还缺啥子不?”
  片刻过后,乡音和水声一道传来。只听宋宇应道,“给我扳手,螺丝刀。我帮你把厕所的门和水闸修好。”
  宋宇全部修好之后,已经两点了。
  这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卧室内,新铺的床垫十分柔软,宋宇靠在床头,分明筋疲力尽,脑子里却爱恨交织,喜怒并行。亢奋,激越,又杂乱无章,不成逻辑。
  乱归乱,他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一万块钱,塞在了枕头底下。
  继续发呆。
  他知道,无论从世俗伦理,亦或法律规定,这都是自己的家了,但他必须承认,他没有感觉到家的亲。相反,角县不是自己的家,但左轮,温代代,宝玉,兴旺,串子等等,都当自己是亲人一样。而在见贺笑梅之前,自己的第一反应,也是给侯镇林打个电话。
  宋宇心烦意乱地坐在窗口,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一直枯坐到夜里三点。
  万籁俱寂。
  门外的脚步声和轻微地开门声也因此而清晰。
  宋宇听见脚步,立马站起身来,他看见贺笑梅,慌张地把烟头掐灭,被飞溅的火芯子烫了一手。
  “宝宝,还没睡吧?”贺笑梅拿着毛毯,悄声道,“睡不习惯吗?冷不冷?我又给你找了个厚毯子。”
  她进到屋内,看见宋宇手忙脚乱地藏着烟盒,却又遮掩不了满屋子的烟味。如此孩子气的举动令她哑然失笑,“不要紧。我烦的很了,也喜欢煲两根解乏。”说完她在床沿坐下,也让宋宇坐下,“我在外头好多年了,啥都见过的,不要紧的。”
  宋宇依旧难掩无措,他挨着贺笑梅坐下,却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与贺笑梅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没话找话道,“厕所的水管和门都修好了,下次……”
  他话没说完,头顶一重,他差点跳起来,却又像被某种未明的力量按耐,一动也不能动。
  “我看到了,你太聪明了。”贺笑梅像表扬邀功的小学生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宋宇的头。
  在月光下,她看见他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心中像灌满了铅,沉重地下坠着,粗野地拉扯着,牵动着五脏六腑,锥心刺骨。
  良久过去,她却只问,“以后你不会再丢了吧?”
  宋宇闷声低着头,感觉头上那只手有千斤重。
  “我……”他迟疑着,也的确不知如何回答,以他的经历,身份和纠葛之复杂,即便是最优秀的大学生,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解释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用沉默来贪图这一刻。
  久不曾有的,母亲的关怀。
  贺笑梅见他不答,也没有再追问。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上学吗?要是不上学,可以来张姐的店里帮忙,她也缺人手,你给她送送货,跑跑腿。张姐这人脾气坏点,是心善的。”
  并非宋宇优柔寡断,他只是有点困了。他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追求的亲人,其实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当它具体到语言,动作和行为上时,他就备感无所适从,根本不知怎样回应。
  贺笑梅轻轻地揽过宋宇瘦削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喃喃道,“这是你的家,你踏实睡。”
  随着贺笑梅的手轻轻地拍抚,宋宇满腔的怀疑和不安,逐渐化成柔顺的水,它们升腾着,将屋内的情感注满。
  他终于陷入了深沉的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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