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薄雾
作者:黑金    更新:2025-05-26 06:34
  第05章:薄雾
  角县地处两省交界,它偏北未北,却总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哪怕是盛夏的枝繁叶茂,也没能给它染上些许色彩,好像阳光永远照不进来。·9*5·t`x?t...c\o!m*
  这是角县的中心地带,天快亮的时候,蚂蚁般的人群会朝这里聚拢过来。在诗人眼里,这些是风景,是红尘滚滚,是尘世如潮人如水。但在卖菜的,卖早点的,下夜班的,进货的人的眼里,这就是一张张大差不差的面孔,日复一日,永不停息。
  清晨五点五十分,油坊巷外的早市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烟,摊位接二连三地支起来,叫卖声,自行车声和广播声渐渐把这个城市叫醒。
  宋宇是五点半出摊的,他的三轮车拉板上满载着旧书,停靠在油坊巷的进口处。此时他正在进行开张的准备,书籍按照种类、大小排得整整齐齐,破损的标签页描好价格,品相最好的在上面充门脸。
  手上忙碌着,眼睛也不得闲,时不时往四周瞄上几眼。自从那天去药房被矮子跟踪后,他就找人不间断地盯那个交接信息的废信箱,可三天过去,却一个人也没逮到。这种感觉很磨人,只要被人盯上一次,就会时刻感觉被人盯,变得疑神疑鬼,犹如惊弓之鸟。
  “小伙儿,”油坊小区的吴老晨练回来,看见宋宇蹲在摊前发呆,“上回我让你找的书,你找到了吗?”
  宋宇收起脸上的疑云,把叼在嘴里的烟夹回耳朵上,从车里拿出一本《西夏古籍叙录》,“您看是不是这本。”他打了个哈欠,“为了给您找这本,我跑了几个书市,最后搁别人手里抢来的。他还不愿给呢,我是求爹告奶…中华书局,1979年的。这品相的您能找到第二本,我把书吃了。”
  吴老看着很是满意,“没错,真好。连我都找不到的书,居然能让你找到。”
  “别客气,我就爱找东西,”宋宇又送了他一张书皮,“越难找的,我找着了越高兴。”
  吴老笑了,“多少钱?”
  “老熟客。您看着给,我也忽悠不了您。”宋宇接过吴老的百元大钞,手搁在裤兜里倒腾半天,愣是不往外掏一张零头,嘴里嘀咕,“六七十,七八十…哎哟喂,路费都够我亏的…”
  吴老会意地摇摇手,“零头我不要了,你再帮我找一套《金瓶梅》吧。”
  宋宇眼睛一亮,“成。绣像还是词话?哪年哪家?”他拿出一打夹着印蓝纸的收据,“您说我写。这套书挺沉,找着了直接给您送家里。”
  吴老是常客,所以宋宇在他走远后才拿出验钞机。两年前他迷上小人书,干脆买了100斤的旧书拉到夜市卖,顺便自己看。他年轻力壮,几十斤的书一只手拎起来不费力,加之嘴甜会忽悠,头月就挣了几百。^7^6′k·a.n·s^h_u_.¢c_o?m¢后来97年严打,城管经常突击,晚上又容易收到假钞,干脆改摆早市,六点出摊,九点收摊,有时为了清库存,也会蹲蹲后半夜的鬼市。
  趁着间隙,他到隔壁摊要了几个鹌鹑蛋,蹲在伞蓬下剥壳。刚开了口,头顶上就传来一个蹩脚的本地口音,“靓仔,换钱,十张五块。”这里的人都知道,想找老板换零钱,要先问一句开没开张,不进就不出,是这的规矩。
  宋宇心情不佳,把帽檐压得更低,“没开张,不换。”
  那人也不走,自顾拿了本《太平天国》,“听说你们摆摊久的,一眼就看得出别人想不想买,那你看我想不想买?”
  宋宇啧了一声要骂人,擡头看见个穿薄风衣,戴眼镜的干瘦男人,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看你想卖!”说完再次看了看四周,“怎么样,打听到没?”
  瘦男人眉头纠结,从怀里掏出50块,那纸币背后写着字,他指着字道,“你要找的人叫梁有娣。可这个人叫贺笑眉,年纪也不对,她32岁,也不是泸洲人,但目前最接近的就是她,你再想想,是不是叫梁有娣?不是招娣、盼娣、来娣?”
  “我要记得还找你?”宋宇把鹌鹑蛋吞下去。那纸币上写的是一串关键信息:巫江,兴裕饭店服务员,贺笑梅。他不解,“可能改名了?能查到改名的信息吗?”
  瘦猴说,“当然能,但很复杂。不是钱能解决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拿着你的照片直接问她。”
  宋宇摇头说,“不要,不要提我。”
  “…我试试能不能再跟她身边的人打听看吧。这样的人流动性大,打一枪换个窝,有的躲债的或者逃犯,眼睛耳朵更灵光,知道有人打听自己,马上就跑路。”瘦猴叹了口气,“后几天我不去药房,潮汕仔在,你有事就找他,或者打我传呼。”
  宋宇想想说,“要不你别管了,我总感觉咱们给盯上了。”他给了瘦猴五百块钱,“这是尾款。下次我找别人办吧。”
  瘦猴说,“你要直接找你干爹那边的人?信得过吗?万一捅出去…”
  宋宇烦躁地叹了一声,蹲下去朝瘦猴挥挥手,“你别问,滚吧,看见你头疼。”
  “叼毛。”瘦猴骂了一声,把钱揣进兜里走了。
  苏朝晖是被屋外的发动机声吵醒的。
  在醒来的瞬间,他还有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处境后,便没了睡意。
  一束日光照进屋内,能看见空气中缓缓飘散的尘埃。通过天色判断,是早上七八点。
  门紧紧锁着,苏朝晖走到痰盂边小解。屋外的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宝玉和兴旺还没醒,串子却不见踪影,苏朝晖睡觉浅,也没察觉到他离开的动静。′<幻想±-?姬e (?{无?错[内\?%容±¢
  通过脑袋大小的透气口往下看,屋外停了两辆面包车。同时房间的木门也被重重地砸响。
  这车里撤掉了座位,挤一挤能坐得下将近20人。苏朝晖和其他一行人上了车,看见车窗贴着反光单透,外面看不见里面。副驾驶的老蛇在点名,点到苏朝晖的时候,往他身上扔了一个书包。
  “工作的时候不许擡头,有人扔钱你就磕头。”老蛇说,“否则后果自负。”说完给他一套学生味十足的格子衫勒令他换上。
  书包里是病例单,成绩单,和一张铜版纸,纸上写着:我是贫困生,父母患病,收入微薄。无力支付学费,请好心人帮帮忙。病例单里的字龙飞凤舞,成绩单上的分数很高,一看就是优等生。
  苏朝晖在淮陵也常见到贫困生乞讨,当时他没想过这是假的,因为太容易穿帮了。
  “如果有人问我哪个学校,哪个老师,班里有哪些同学,可怎么答?”他嗫嚅着问了一句,车厢里随即响起一阵哄笑。
  苏朝晖这么问,并不是要问题的答案,而是在假设自己求助和逃走的可能性。
  老蛇却说,“给钱的人里有我们的人,谁刁难你,他们会解围。”
  他们?苏朝晖心一冷,也就是说,自己求助的人里,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伙,他们会假意帮忙,甚至把自己带去派出所,实际上半路拉回山里,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险值得冒吗?
  从山路开到市区,开了快两个小时。因为他们走的不是直路,而是一直在城里绕来绕去,每到一个地点,车上就下三四个人。快到中午的时候,车里只剩下苏朝晖,宝玉和兴旺。
  抵达一处桥洞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老蛇先行下车,往四周看了看,午后的街头人比较少,兴旺一下车就跑得无影无踪,宝玉拿了个二胡往集市的方向去。
  苏朝晖的被指派在一个桥洞下,两边有很窄的人行道。桥洞也是流浪汉的最爱,可现如今流浪汉也按资排辈抢地盘,显然好地盘都被这个组织“收编”了。
  而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苏朝晖人生中最屈辱、最难挨、最刻骨铭心的几个小时。
  在他人生过去的十来年里,始终都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成为着别人榜样的存在。聪明懂事,成绩优异,善解人意,积极进取。他是尖子生,是课代表,是学习标兵,是女孩子趴在窗前争相偷看的校草。这十年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因为这样的拥戴让他觉得舒服,让他觉得被尊重。
  此时,那十多年来的美好一切忽然就像梦幻泡影般纷纷破碎。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现在跪在一张破损的铜版纸前,把头脸埋得低低的,对着素不相识的人磕头致谢。
  尊严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也可大可小,小得形如鸡肋,大到压垮一个人的心气和斗志。
  在下跪之前,苏朝晖还幻想过人群之中有自己的远房亲友,有认识自己的人。然而在膝盖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把头脸深深埋了下去。
  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是他能给自己留下的,唯一的尊严。
  这就是尊严尽丧,它碾碎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而与这破碎的灵魂相反的,是那雪花般落下的钱币。一角,五角,一元,五元和十元…随着时间的增加,面值越来越大,钱越落越多,人群也从起初的指指点点变成了同情和叹息。
  不久,纸币就堆成了小山。
  “哭的这么伤心,肯定是遇到难处了。”
  “孩子,你家人在哪个医院?我认识人,我帮你照顾照顾?”
  “成绩还这么好,不容易啊。”
  ……
  在路人眼里,这孩子面相斯文素净,又哭得情真意切,偶尔擡眼看着路人,眼里全是倔强隐忍的稚气。这形貌谁见了不生出些怜悯。
  不知过了多久,苏朝晖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他依旧不敢擡头,也不敢说什么。肩膀长时间紧绷着已经没了知觉,它不由自主地颤抖,像秋风里的落叶,哀伤而惊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是恨命运残忍,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是感慨这些陌生的善意。而老蛇说的“我们的人”却也混在其中,扮演着慈悲的人监视着自己的行动。
  一念及此,苏朝晖忽然清醒过来。
  他理解了新闻里、报纸上那些被拐卖的人,为什么会丧失逃跑的信念,因为他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被恐吓,没日没夜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后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而刚才的自己差点就在失去尊严的一瞬间,也险些失去了逃走的心志。
  苏朝晖忽然擡起头,笔直地跪在人群中。虽然眼里还是带着一点犹豫,却还是飞速扫了一遍眼前的人: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两个女学生,一个壮汉。
  “谢谢你们!”他抹了把眼泪,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在桥洞的斜对面,有一处两层的商业街,一层是餐饮门面,二层是休闲场所。这里地段偏僻,所以人气也比较低迷。
  台球厅里,啪一声脆响,台球应声进洞。
  “这男孩招财啊。”老蛇坐在窗边喝茶,监视着桥洞那认真“工作”的苏朝晖,对正在打台球的章立文道,“他是楚仁弄的那个吧。”
  章立文扫视着桌上的球,眼神像野兽寻找着柔弱的猎物,“是他。”
  老蛇摇摇头,“养这么大丢了,家里人急死了。”
  “再生一个,多大点事。”章立文轻描淡写。
  老蛇又问,“这事侯镇林能同意吗?”
  “说了就来气。”章立文慢条斯理往球杆上涂壳粉,“宋宇那小子,整天他妈的像个特务一样神出鬼没。那天早不来晚不来,我前脚把人带到,他后脚就来。他跟侯镇林关系特殊,连我也拿捏不清,到底是谁向着谁。”
  “就是让你拿捏不清才是领导嘛,”老蛇笑呵呵地吸了口烟,“那小宇要这男孩干什么?”
  “我不管,”章立文说,“反正侯镇林打江山的是我,而且嫂子刚怀上,这小子说不定是挡灾的。”
  “鸟尽弓藏嘛,”老蛇道,“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一辈子。”
  章立文轻蔑笑笑,“马上这经济势头一好,上面就要收拾我们这种捞偏门的了。我看出来了,这几年侯老爷是想当体面人,净做摆上台面的营生。可要是没我们这些年给他捞偏门,他哪能有今天。”
  老蛇冰冷的眼睛望着远处的苏朝晖,“这男孩也不是夯货,我总心里不踏实。”
  “找机会把他弄走。”章立文笃定道。
  傍晚,苏朝晖在车里晃悠了两三个小时,回到了荒芜的山路里。
  他今天收获了三百多块钱,交到老蛇手里的时候,在场清晰地传来一阵阵暗叹。
  苏朝晖心里自然不存在半点的喜悦,但也没有意料之中那样证明了自己价值的轻松感。他的余光瞥着周围人向自己投来的种种眼神,很快就意识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自己太显眼了。
  在那些人眼里,自己来路不明,弱不禁风,却第一天就满载而归。在这样的组织里,优秀不是好事,太显眼的后果无非是两个,遭人慕,遭人妒。而这里也没有人会动用“羡慕”这种无用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嫉妒、憎恨以及掠夺。那些无名无姓的人,让另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
  除了章立文、老蛇这样摆在眼前的威胁,那些暗处的杀机也同样真实地存在,真实地让人不寒而栗。
  苏朝晖打了个冷颤,他吃着手里味同嚼蜡的白菜咸肉饭,故意往兴旺和宝玉身边挨了挨。
  今天只有老蛇一个人收钱和记账,快吃完饭的时候,宋宇才独自开着辆五菱之光过来,他看上去行色匆匆,进来四处就喊“立文,立文哥。”
  “章立文不在。”用餐人员里不知从哪传出的声音,宋宇听后又找了一圈,确定人不在,“老蛇呢?”
  坐在门边的兴旺喊了一声,“蛇老总在出恭。”
  宋宇坐到兴旺旁边,接着他的话道,“蛇还要出恭?”他笑着问周围的人,“你们哪个见过蛇出恭的?”
  此时他身边坐着兴旺,苏朝晖和宝玉坐在远一点的位置,但也恰好能听见宋宇的声音,苏朝晖看见他趁着人多嘴杂,问了兴旺一句,“巫江你有人吗?”
  “有,能联系。”
  接着屋里传来一阵冲马桶的声音,宋宇收起调笑的神情进了屋,没过多久就又出来。
  “明天冲场,你们谁参加?”
  阅读绯宇最新章节 请关注雨轩阁小说网(www.yuxu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