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作者:当年明月    更新:2021-11-25 00:43
  所谓策论,也就是给你个题目,让你写答案,比如什么我国周边军事形势等等。
  这就是难为人了,搞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将世家出身,说得不好听就是职业军事文盲,以大老粗居多,能把自己姓甚名谁、字什么写清楚就很值得表扬了,您还指望这帮人写策论?
  当然了,高人不是没有的,陆炳就是其中一个,这位仁兄嘉靖八年(1529)参加会试,不但功夫了得,还极有文采,就此一举中第。
  如此的精英人才,又是皇帝的铁兄弟,自然不用发配地方,考试结束之后,陆炳被授予了一个特殊的职位——锦衣卫副千户。从此他就成为了这个神秘机构的一员。
  此后他认真积极工作,一路高升,到了嘉靖十八年(1539),这位仁兄把皇帝从火里捞起来之后,终于更上层楼,成为了特务中的特务——大特务(锦衣卫指挥使)。
  事实证明,这位陆指挥实在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一般来说,特务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处探头,打小报告,栽赃陷害等等,可是陆指挥上任后干的第一件事却着实让下属们目瞪口呆——平反冤狱。
  锦衣卫下属两大镇抚司,分别为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南镇抚司管理锦衣卫的经常事务,而北镇抚司却只管一个监狱——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诏狱”,又称“锦衣狱”。
  “诏狱”,俗称人间地狱,一旦蹲进去,如果不从身上留下点纪念品,只怕是很难出来的,前期里面主要关达官显贵,后来门槛降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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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监狱的这帮人素质也确实不高,总是干点敲诈勒索之类的事,甭管有罪没罪,关进来就打,打完就要钱,没钱接着打,景况极惨,估计窦娥到了这里,都不觉得自己冤。而且这帮人态度十分认真,冤案也能做得天衣无缝,文书一应俱全,一点都看不出破绽,想整治他们根本没门。
  所以历代锦衣卫指挥都知道,都不管,于是陆炳来管。
  有一天,他突然召集办案人员来开会,等到这帮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陆炳先招待客人,问候致意,然后十分客气地点出几个案子,让他们讲讲案件情况。
  这帮老油条自然不说实话,说东扯西,来来去去,啥也不说。
  陆炳倒也不生气,只是叫来了一个下属,对他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
  “出去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准放出去!”
  然后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来,悠闲地看着面如土色的属下们。
  意思已经摆明了,今天不把问题说清楚,大家就都别走了,反正我住这,看谁熬得过谁。
  这帮兄弟也着实没种,一见到这个架势,很快就老实交待了。
  事情解决了,可有一点他们始终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风,欺上瞒下绰绰有余,怎么会被人看破呢?
  其实陆炳并没有看案卷,他只是去了一趟诏狱。
  诏狱里蝇虫满天,恶臭扑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愿意在里面多呆,但陆炳去了。
  他在牢里仔细盘问了许多犯人,耐心听他们陈述冤情,然后一一记录下来,认真盘查。
  冤情就此大白。
  这样看来,陆炳似乎是个好人。
  但是与此同时,他的也有着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为升得太快,当陆炳成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时候,他的很多属下都是他曾经的领导,对这个毛头小子自然很不满意,也从不听话。陆炳对此十分清楚,却从不发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辈。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当这些老同志被迷魂汤灌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陆炳下手了,依然不动声色。
  很快,那些不服从领导的老资格们纷纷被调走,或是勒令退休,仓促之间很多人不知所措,却也无计可施。陆炳的抢班夺权大计就此完成。
  所谓事可以做绝,话不能说绝,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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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个人,是我。”严世蕃最后这样讲。
  应该说,他确实没有吹牛。
  严世蕃这个人,看起来不起眼,他没有杨博的急智,也没有陆炳的深沉,为人处事十分嚣张跋扈,从来都不招人喜欢,但他却极有可能是三个人中最为厉害的一个。
  因为他的优点虽然简单,却很实用——聪明。
  他实在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据说他跟人谈话,对方说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说什么,而且他看人极准,无论你是老奸巨滑还是天真烂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外,他还有一门独门绝技,是另外两人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写青词。
  严嵩写不好青词,虽然他很努力,但确实是写不好,无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代笔,结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词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扬。应该说,严嵩能够得宠,很大程度上要感谢这位枪手。
  然而举世奇才严世蕃之所能够升官,完全是靠他爹,这倒也不值得奇怪,对这种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于是在老爹的提携下,严世蕃当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宝司少卿,大致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兼机要室主任。
  估计当时的朝廷里,最肥的就是这两个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头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饭,加上他还管机要印章,和严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儿子通报消息,老子索贿受贿,贪得不亦乐乎。
  所以在严世蕃看来,天下虽大,却只有三人而已:杨博、陆炳,和他自己,夏言并不足道。
  说是这样说,但严嵩却用冷笑回应了自己的儿子:
  “夏言是首辅,位高权重,人事升浮,只在举手之间,你空口乱言,又能拿他怎么样?”
  严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虽然厉害,却并非不可战胜,我有一计,若能办到,三年之内,此人必亡!”
  严嵩终于兴奋了起来,他好奇地等待着严世蕃的那个计谋。
  “若三人之中,有两人为我们所用,一定能够击败夏言!”
  严嵩泄气了。
  “我曾与杨博交往数次,此人不愿加入我们。”
  这话没错,杨博兄胸怀韬略,平日就喜欢在兵部呆着画地图,自然不来趟这趟浑水。
  “那陆炳呢?”严世蕃依然满怀希望。
  “你不知道吗,他是夏言的人。”严嵩苦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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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也没错,陆炳兄自幼贵族出身,还是很有点政治理想的,十分钦佩清正廉洁的夏言,虽然他确实比较贪钱,却也瞧不上名声太差的严嵩,见面点头打个招呼,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严嵩父子又回到了起点,但值得欣慰的是,只要严世蕃的脑袋不出现突然进水之类的意外,还是有一个人站在他们一边的。
  转机
  严嵩父子绞尽脑汁准备对付夏言,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还没等他们动手,夏言就找上门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估计是严世蕃贪得过了头,惹恼了很多人,结果被人给告了,今时不同往日,告状信落到了夏言的手里,这位仁兄自然是二话不说,准备好材料就要去找领导汇报。
  严嵩慌了,他听到风声之后,即刻找来自己的贪污犯儿子商量对策,紧要关头,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吓得不行,掐了自己几下才缓过神来。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似乎十分荒谬的解决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严嵩不同意,因为他认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个性,这位仁兄对待朋友都要严格要求,何况自己是他的死对头。
  严世蕃却坚持他的意见:
  “一定可以,这是唯一的活路!”
  于是父子俩带好所有装备,包括礼物、钱、擦眼泪的绢布等等。
  到了夏言的门口,门卫通报,严次辅求见。
  很久之后,传来回应:夏首辅身体不适,两位改日再来。
  改日再来?别逗了,到时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呢!
  于是严嵩用上了第一件装备——钱。
  当然了这钱不是给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门卫的手里,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过去吧。
  买通了门房,严嵩父子走进了夏言的住处。
  夏言正躺在床上装病,听见这两人来了,假装没醒,翻了个身继续睡。
  不要紧,自然有办法让你起床。
  站在房间里的严嵩和严世蕃突然悲痛欲绝,当场痛哭失声,哀嚎留涕声震天动地。
  虽然这套把戏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却屡试不爽,而要使出这一招,也并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间悲从心头起,鼻涕眼泪说下就下,毫不含糊,对脸部肌肉和中枢神经的技巧控制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后,犹让人叹为观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突然跑进来两个活宝哭丧,觉也没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们对着床哭,实在是太不吉利。
  于是,他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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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毁灭就是从这一次起床开始的。
  夏言走到严嵩的面前,扶起了这个比自己大两岁,跪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老人,叹了一口气:
  “分宜(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为了脑袋,鬼才跪你。
  严嵩立刻停住了哭声,醒了鼻涕,拉着严世蕃,以庄重的装孙子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面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来干什么,想要什么,我非常清楚。
  于是夏言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表明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