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这件事情,儿一辈子都忘不了,”朱翊钧一跺脚,眼眶里竟挤出了泪花儿,他看着李太后说,“母后,咱外公武清侯和舅舅李高,为了这棉衣事件,丢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乐嗬嗬的,从那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债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摇头叹气,说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儿当时主张不徇私情,彻查棉衣事件,所以连下严旨,抓了胡自皋,杀了邵大侠。虽然过去多年,从今天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问题是,这件事的几个当事人,王崇古一年后就得到提拔,当了户部尚书,当时的兵部尚书谭纶,也没有受任何处罚,唯独咱的外公,倒成了众矢之的。因此,儿一直怀疑,戚继光将这件事捅出来,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震慑武清侯。”
  朱翊钧以“情”动人的一席话,一下子牵起了李太后对往事的回忆:自棉衣事件后,她的父亲武清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价蔫耷耷的,终没个茁壮的时候。这二年,李伟年纪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来宫中走动,李太后偶尔相见,看着老父亲木讷拘谨的样子,心里头便很过意不去,总想着欠了父亲的一份情,却又不知道欠的什么。现在听儿子这样一说,她才霍然而悟。儿子惦记着外公家的遭遇,这一点令她感动。但她凭直觉,又感到儿子将戚继光调离蓟镇并非完全是为了替武清侯出气。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隐藏了什么。退一万步讲,儿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为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侯毕竟有贪墨之嫌。当时如此处置,的确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场上愈演愈烈的贪墨之风。倘若现在予以纠正,势必会引起朝野非议,天下人就会扪心一问:怎么张居正一死,他一手调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间变成了昏君?李太后左思右想,觉得儿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汤。她脑海中顿时浮起了张四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于是问道:
  “你方才说,建议将戚继光调离蓟镇,是兵科给事中顾允的主意?”
  “是的。”
  “这么说,是你授意顾允上的这道折子?”
  朱翊钧意识到母后是在绕弯儿套他,连忙矢口否认:
  “不,儿从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么能说是替你外公出气呢?”李太后自以为找到了破绽,叮了一句,又道,“听说这个顾允,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个,儿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两道泼辣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如同挨了火烫,赶紧低下头去。只听得李太后斥道,“张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说假话!”
  李太后情急中骂了一句狠话,骂完了又觉伤心,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钧多年都没听到过这么严厉的训斥,顿时吓得脊背上一溜儿淌下冷汗。想辩解半天找不出话头,急得两手抽风似的打颤,嘴里喷出一个响亮的嗝儿,接着一声一声的打噎。见这情景,冯保连忙喊来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内药房,取一小瓶胎衣粉来。”
  听冯保这么一说,李太后猛然记起打噎是儿子小时候常犯的毛病,只要一受惊吓,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后来,还是冯保寻了个偏方,说是用猫儿产崽留下的胎衣,晒得收水后再用瓦片烤干研成粉末,一打噎就用它兑蜂蜜泡水喝,百治百灵。朱翊钧长大后,再没犯过这毛病,没想到现在一急又回到儿时。李太后生气归生气,此时又赶紧起身,帮儿子轻轻地捶着后背。这当儿周佑已是如飞跑来,守候在门口的冯保连忙接过胎衣粉亲自冲泡调温给朱翊钧服下。一半是药效一半是心理作用,不一会儿,朱翊钧就止住了打噎。李太后这才长吁一口气,又坐回到绣榻上。
  经过这一番折腾,西暖阁里的几个人都觉得疲乏。李太后口干舌燥.命内侍送上一杯冰糖菊花水,正啜饮着,只听朱翊钧说道:
  “本说去看菊花,却没想到这么快已过正午。母后,您能否留下来.儿陪您用一顿午膳?”
  冯保一旁听出皇上并不想真心挽留,心里头暗自焦急,李太后虽然将儿子训斥了大半天,听着过瘾却又不落实,就好比肚子饿了吃西瓜,越吃越饿。他生怕李太后不肯留下来,抢先说道:
  “太后好长时间没有和皇上一起用膳,今儿个既然来了,又正好逢着重阳节,正该在一起吃顿节饭。”
  李太后本有睡午觉的习惯,正说要走,但冯保点明今天是重阳节,她就不好意思离开,便道:
  “那好,钧儿,有什么吃的?”
  朱翊钧本想支走母后,却被冯保使了绊子,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老狐狸”,明里却笑着回答母亲:
  “儿的膳食儿,都由御膳房安排。他们做什么,儿就吃什么。”
  “你一向挑食儿,吃白菜只吃叶子不吃梗儿,吃鸡蛋只吃白儿不吃黄。让御膳房自行安排,谁知道你的这些毛病?"
  冯保插话说:“启禀太后,皇上的口味习惯,御膳房的那帮奴才,没有一个不知晓。”
  “都是你调教的?“
  “老奴服侍皇上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皇上的习性?”冯保说着又补了一句,“看着皇上吃得好睡得香,老奴心里头舒坦。”
  说话间,御膳房的管事牌子已领着几位火者抬了食桌食盒儿进来,各类菜肴摆出来,大大小小有三四十样。李太后因逢三六九日吃花斋,饮食清淡,见了这多油腻的馔食儿,便觉头晕,问朱翊钧:
  “每顿饭上这么多菜,你岂不挑花了眼?”
  “还好,儿只吃眼前几道菜。”
  “吃不了那么多,就该减几道。一国之君,该给老百姓作出表率,任何时候都不可养成挥霍的习惯。冯公公,你抽空儿到御膳房打个招呼。”
  “奴才遵旨,”冯保品味着李太后的话,笑道,“启禀太后,这事儿也难怪御膳房。”
  “为何?”
  “皇上膳食儿标准,额有所定。当时太后与皇上一起住乾清宫时,最初的膳食银是每顿十两,后来加到十五两,今年八月起,又加到了二十两。国泰民丰,国库里的银子多了,皇上就该吃得更好一点。老奴指示御膳房的牌子们,这二十两银子,一厘一毫都得让皇上吃到口,谁敢从中克扣贪便宜,老奴扒了他的皮。”
  “冯公公管理有方,咱看这席面儿,倒还像不止二十两银子。”李太后挑了一小碗面条拌了一匙炸酱慢慢咽着,忽然间记起了什么,又问,“恭妃娘娘那里,每顿多少伙食银子?”
  “五两,这也是规定,妃子娘娘比皇上的膳食银要少四倍。”
  “才五两,是不是太少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李太后皱着眉头说,“昨儿个咱去启祥宫看她母子,一问才知,她奶水不够,应该多给她吃点催奶的膳食儿。噢,光顾着说话,冯公公你也吃点儿。记得你喜欢吃枣面窝头,喝燕窝汤,这儿都有,你尽管吃。”
  “谢太后,”冯保小心从食桌上拿了一个枣面窝头,一边用手掰着吃一边说,“太后不用担心,奴才命奶子府增添了二十名奶娘,都是一等一的好身子。当然恭妃娘娘坐月子,膳食银早就该加,奴才今儿个下午就吩咐下去。”
  就在李太后与冯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时,朱翊钧早就狼吞虎咽吃得打起了饱嗝。这会儿接过内侍递上的漱口盅漱了漱口,插话道:
  “恭妃没奶水,怨不得别人。”
  “怎么呢?”李太后放下筷子问。
  “她不肯吃,她说吃多了会发福。”
  “她跟你说的?”
  “是。”
  “她这是讨你的欢心,”李太后抿嘴儿一笑,“怕长胖了,你不喜欢她,你应该劝她多吃一点。”
  “她不肯吃,劝也没用,朕且由着她。”朱翊钧一脸的不在乎,“她没有奶水也不打紧,反正奶子府里有那么多奶水,常洛就是长了十张嘴也吃不过来!”
  “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能这样说话,不懂装懂!”李太后嗔怪地说:“别人的奶水再好,终究没有为娘的奶水甜。你小时候,奶子府还不是天天送奶来,结果怎样?你啜一口就吐了出来,哇哇哇乱哭,为娘的将奶头塞到你的嘴里,你立马就不哭了。”
  受此一顿抢白,朱翊钧干笑着不再辩解。见母子二人扯起野棉花来,冯保心里急得像猫子抓。他命令小火者把食桌抬出去,趁着朱翊钧剔牙李太后拭脸的空儿,咳嗽一声引题儿说道:
  “太后,用了午膳,您也该回慈宁宫打个迷盹了。看您走之前,还有什么话要对皇上说。”
  李太后立马明白了冯保说话的用意,并由此想到那一包缅铃。斟酌了一下,说道:
  “钧儿,今儿个做娘的到这儿来,并不是故意要找你的岔儿,而是为了提醒你,单独秉政,一定要谨慎。你一国之君,只须转一个念头,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升官发财,也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往常谋断大事,你背后有张居正把舵。张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几件事不伦不类,倒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李太后一口一个张先生,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噘着嘴咕哝道:
  “如今张先生死了,儿上哪里找他朝夕聆听教诲?”
  李太后被噎了一下,心想和儿子谈论家常嬉笑无碍,怎么一言政事就不顺气儿。本说讲了这句话就走,这时却改变主意又坐下来,不轻不重回了儿子一句:
  “张先生死了,冯公公还在呀!”
  “太祖皇帝爷立有法典,太……”朱翊钧本想说“太监不得干政”,但一见母后眼睛瞪得铜铃儿似的,底下的话便缩了回去,改口说道,“太监只能替皇帝管家,治国还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