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1
  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道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灿烂,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长子出生,张阁老操劳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长子出生,朝廷应该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
  张四维赶紧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
  张四维一听,有心辩解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咱们作臣子的,只是尽自己的见识建言,一切还听皇上旨意。”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他感到特别开心,便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严。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
  “朕知道你张阁老的心思,是想起复这些犯罪官员,借此收揽人心。这想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
  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办理?”
  “请问皇上,这个人是谁?”张四维抬头问道。
  “冯保。”
  “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
  “怎么,张阁老感到奇怪?”朱翊钧追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健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一般的赏赐,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封爵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
  张四维细心听来,觉得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封爵。只是李太后发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商量。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敷衍道:
  “太岳先生在世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
  "问题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呀。如果他在,这类事根本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可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会试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
  “臣觉得,给冯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里?”
  “历朝封爵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太监出身,既无伟功建树,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封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露出不屑的神气,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太监中,有无封爵的人。”
  “有一个。”
  “谁?”
  “刘瑾。”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么?此人极坏。”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
  “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
  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三十三回 玉蟾楼密议掏墙法 夫人庙乞讨护身符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张四维整整一个白天闭门谢客,猫在书房里起草条陈,阐述为何不能给冯保封爵的理由。这一辈子他给皇上写过的奏折,大大小小拢共有上百道,却没有哪一道奏折像今天这样叫他费尽心思,前后不过数百个字,竟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写完之后,心下一松,不觉天色已暮,但见幽邃高远的穹窿之上,却早推出了那轮明月。此时京城里多少官商士民人家,无不肴果满席庆贺佳节,或诗文觞咏或丝管竞奏,或酒垆茶灶仙侣嘉会,或倚红偎翠泛舟清沦。张四维因新任首辅,家中自是更加热闹。傍晚他自书房出来,正说高高兴兴与家人一起吃顿晚宴,经张顺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数日前李植等一帮门生就来说过,中秋节晚上要请他到玉蟾楼赏月,他当时是应允了的。此时忙到后院挑了一件夹料纻丝酱色雷公袍,换下家居方便起坐的开襟大褂,并选了一顶金丝起箍的坡公巾戴在头上,命即速起轿,望玉蟾楼匆匆而来。
  玉蟾楼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里上好的地望。张四维现在是首辅,出入警跸森严。他人还没到,玉蟾楼周围,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这玉蟾楼共有五层,李植他们数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层。按理说,首辅驾到,玉蟾楼就该戒严,一应闲杂人等不得人内。但张四维虑着现在还不是摆谱的时候,一切尚须低调,便特别关照不要清场。因此,一至四楼如常营业,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声一片。张四维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五楼,李植、王继光、雷士祯、褚墨伦等五六个门生都早早儿到了,一起趋到楼梯口迎接。虽然那地儿狭隘,李植带头,都要跪下去拜迎。张四维吩咐不必拘礼,众人便改作大揖,将张四维迎至楼中。
  这玉蟾楼的五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帘卷起。从窗前放眼望去,但见参参差差十万楼台,都罩在清辉朗月之中。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黑黝黝的瓦脊上铺着如水的月华,浓淡异色锦绣多姿。这如诗如画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张四维站在窗前,听得李植对上楼问菜的店家说:“菜肴就是先头预订的,不作改动,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他连忙插话:
  “酒壶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问:“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张四维一笑。他年轻时本是豪饮之客,山西蒲州家乡的老白烧,虽然辣得呛人,他来了兴致,扬脖儿就能咕下一海碗。后来当了京官,地位渐隆,再不作那牛饮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总还免不了自得其乐地抿几口。自张居正病重之后,他突然觉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养身体,于是在武当山道人的劝诫下戒了刘伶之好,几个月下来滴酒未沾。此时他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节,可人的满月莲花世界,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店家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猴脸猴腮,一双眼睛贼精。听得首辅问他,便习惯性地把两手朝库灰梭子布长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
  张四维说:“老白烧是要,其它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李植回答:“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给首辅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字正腔圆地报起了菜单,“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张四维是盐商后代,吃着山珍海味长大。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
  “今晚上是谁请客,这么破费?”
  “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这次说话的是礼部给事中王继光。
  张四维看了王继光一眼,言道:“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吃这一顿饭。今夜里,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门口的店伙计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
  “请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
  “炒一盘石斑鱼肝。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
  “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还要补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们店里吃过的,叫梨片蒸果子狸。这道菜温补治秋燥,这时候吃正当令。”
  “启禀相爷,这道菜恐怕有些难处。”
  “怎么啦?”
  “咱店里这几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换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里还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补品,这时候吃,会炝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块肉肥嫩。这样吧,你就换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李植等五六位门生也都序齿坐了,这里头,就褚墨伦与雷士祯两人的品秩最高,他们一左一右挨着张四维坐下。少顷,店家派了四五个伙计上来侍奉,他们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伙计上窜下跳地指挥支应。李植见这人十分伶俐,便问他叫什么,答日“杨二牛”。李植从袖笼里摸出二两碎银赏给他,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杨二牛知趣,闪身跨出门槛儿并帮着掩好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