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作者:熊召政    更新:2021-11-25 00:30
  这是一只白布底青缎帮的彩绣弓鞋。徐爵把自己用的那只隆庆窑酒盏斟满酒后小心翼翼放了进去。然后说:
  “方才老游咬文嚼字,惹动了俺徐某的诗兴。俺们哥儿几个,现在玩玩酒令如何?”
  “如何个玩法?”游七问。
  “说四言八句。轮到谁说,就该他名下的姑子掌酒,这酒如果洒了一滴,罚她喝酒三杯。”
  “这酒如何掌?”游七问。
  郝一标答:“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且听徐兄说下去。”
  徐爵接着说:“今晚上道姑相伴,俺们的四言八句,自然离不得男欢女爱这个题儿,还有,俺们也得来点难度,第一句用字儿,得左手的偏旁相同,第二句得头上的部首相同,三四句又得合着一二句的意思。郝老弟,你说如何?”
  “徐兄提议极好,楚滨先生,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啊。”
  游七一想这不是难事,就点头同意了,徐爵要他先说,游七驳道:“在下未曾玩过这游戏,怎地摊着先说,是你徐兄提议的,自然该你起头。”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徐爵说着捋了捋袖子,仔细地把那只盛了酒的鞋放在妙芝的头顶上,对她说,“你且起来。”
  妙芝颤巍巍起来,徐爵与她比了比肩,妙芝矮了他半截。他又扶着弓鞋把妙芝肩头一按让她坐下。他自己则站在那里,反剪着双手,两眼翻白对着屋顶出神,想了一阵子他又坐回到席
  面上,抓耳挠腮说道:
  “娘的,俺这是自己难自己,什么四言,我竟憋不出来。”
  “憋不出来罚酒。”游七说着就要去拿弓鞋。
  水龙吟
  第二十三回 繁华酒肆密室开红 寂寥小院主事悬梁
  徐爵把他手一拦,挤眼笑道:“莫急嘛,俺这里有了四句。”说罢念了出来:
  左手相同姊妹姑,
  头上相同大丈夫。
  不是我大丈夫,
  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才念完,郝一标就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嘴中连喊着:“妙,妙!”游七也忍俊不住,掩着口嗤嗤地笑。那三位道姑,除了掌酒的妙蕙梗直颈子一动也不敢动,余下两个都把头低到桌面之下。
  “游兄,徐兄说的好不好?”郝一标笑得喘气,问道。
  “好,只是太粗了。”游七睃着妙蕙,忍住笑答。
  “俺是粗人,只能说这等粗话,你是秀才出身,下面就看你狗子进毛厕——闻(文)进闻(文)出了。”
  徐爵说着,又把弓鞋移到妙蕙头上放好。
  游七盯了一眼妙蕙,关爱地说:“你顶好了,当心洒出来要吃罚酒。”说罢,伸手慢慢摩挲着脸颊上那颗朱砂痣。不一会儿,他清咳一声,便有板有眼地吟诵起来:
  左手相同糠粝,
  头上相同屎尿屁。
  不吃这糠粝,
  如何放得出许多屎尿屁。
  游七吟声才落,徐爵就一惊一咋说道:“老游,你这家伙,是在变着法儿骂俺哪!”
  游七回道:“徐兄才会说笑话,我哪敢骂你?”
  “不是骂我,未必你说你自家放屁?何况,这四句搭不上男欢女爱,犯规了,罚酒!”
  徐爵话音一落,郝一标赶紧起身执壶,对妙蕙说:“小姑子,你得连喝三杯。”
  “怎么该咱喝?”
  “这是规矩,你与游老爷配对子,他犯了规,就得罚你三杯。”
  “老爷,小奴家不会饮酒。”妙蕙红着脸答。
  “不是老爷欺侮你,这是事先讲好的规矩,咱不能改变,徐兄,你说呢?”
  “对,不能变。”徐爵故意唬起脸,粗声说道,“你不喝,俺们就往你嘴里灌。”
  妙蕙小小年纪,没见过这阵势,竟吓得眼眶里噙满泪水。妙兰见此连忙解围,伸手过去拿那酒盏,说:
  “妙蕙年小,从来酒不沾唇,这三杯酒,我替她喝了。”
  “慢!”郝一标拦住妙兰的手,说,“你跟我是一对儿,他们那对儿的事与你有何相干?要代,也轮不到你代。”说着,拿眼睃着游七。
  游七见妙蕙吓成那个样子,心里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想替她代酒,只是无从开口,这会儿逮着郝一标的话把儿,连忙说道:
  “郝老弟的意思,是要我游某吃下这三杯酒是不是?”
  “你吃嘛,就不是三杯。”郝一标挤着眼,拖腔拖调地说。
  “多少?”
  “翻倍,六杯。”郝一标做了手势。
  “你这是欺负人。”
  游七想争辩,但徐爵与郝一标两个不由分说,站起身来,架着他一连灌了满满六杯,灌得太急,游七呛着气管,猛猛地咳了好一阵子。
  把游七捉弄了一盘,徐爵心中甚为快活,又转向郝一标,说道:“郝老弟,现在轮到你了。”
  郝一标趁笑闹时早已想好了四句,这时他主动把弓鞋放到妙兰头上,清清嗓子,念道:
  左手相同绫绢纱,
  头上相同官宦家。
  不是这官宦家,
  如何用得许多绫绢纱。
  才说完,徐爵嘴一瘪,揶揄道:“郝老弟,方才罚了游七六杯,就因他文不对题,看看你,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行,也得罚酒。”
  游七听到“绫绢纱”,顿时又想起收购胡椒苏木的事,忍不住又问道:
  “郝老板不提便罢,这一提又让我想起正事儿,让你收购胡椒苏木的事,你究竟答应不答应?”
  郝一标趁着疯闹,壮着胆问:“我若是答应了,你家首辅大人,给我何等回报?”
  游七不正面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听说过,我家老爷啥时候儿亏待过人。”
  “既如此说,这个忙我帮了。”
  郝一标话音一落,徐爵立即跟上一句:“郝老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只提醒你,不要马吃石灰,落得一张白壳子嘴。”
  这话暗含威胁,郝一标哪能听不懂,他把茶杯一举,说道:“我郝某向来说一不二,来,先喝酒。”
  三人又一起碰杯,儿尽了。
  游七与徐、郝两位说话时,一只手老是在妙蕙的大腿上揉揉捏捏,他以为有桌面遮着别人看不见,却不知徐爵是个中老手,单看他上半截晃动的肩膀便已明了一切,等他酒杯放下,徐爵就取笑道:
  “老游,看你那只左手,像得了羊癫疯,在底下抓挠什么?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个怜法。”
  郝一标早就看到了这个“猫腻”,徐爵刚说完,他就笑得喉咙里嗝儿嗝儿直响。这回,姑子们也跟着窃笑起来。
  游七脸红红的赔着一笑,把手抽了回来,搭讪着说:“我游某今夜着了你们的道儿,你们伙起来欺侮老实人。”
  郝一标止住笑,说道:“尊兄可别错怪好人,愚弟与徐兄哪敢挤兑你。来来来,你先把三杯酒吃下,下头还有好事。”
  “怎么成了我吃罚酒?应该是你!”
  游七手指着郝一标,徐爵插进来说:
  “不是罚酒,是喜酒。”
  “喜酒,哪来的喜,不吃不吃。”
  游七认准他们联手诓他,伸手按了酒盏,说什么也不肯喝。
  “这好的喜酒你不喝,好,你不喝我喝。”
  徐爵一手执盏,一手执壶,顷刻间就满饮了三杯。他这一举动把游七搞糊涂了,狐疑地问:
  “究竟有何喜事?”
  “你先喝,喝了我讲。”
  游七无奈,只得咬着牙又吞了三杯。
  看他酒入喉咙,郝一标一拍手,可着嗓子叫道,“现在,新郎新娘入——洞房。”
  “洞房,哪儿有洞房?”游七吃了一惊。
  “游郎,请牵起妙蕙娘子的手,这边走。”
  郝一标油腔滑调逗人捧腹。游七睃眼看徐爵,只见他早就搂着妙芝的腰肢,急不可耐绕过酒桌后面的一道七折玉雕屏风。游七也牵着妙蕙跟了过去。踅过屏风,游七这才发现,里面竟
  有两间房子。走在头前的徐爵把并排两间房门推开,只见房内雕床锦帐妆台奁盒一应俱全——原是店家为客人幽会准备的密室。徐爵朝游七挤了一下眼,笑道:“游兄,你的事儿都办妥了,现在快活快活吧。”说罢,把妙芝往靠外的一间房里一推,自己也闪身进去,脚后跟把门一带,门轴儿一吱,关了。
  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游七,早已被撩拨得按捺不住,恨不能立刻就把小巧玲珑温馨可人的妙蕙抱起来一气乱啃,但他还顾忌着面子,强咽了一口唾沫,回头望望倚着屏风的郝一标,涩涩地问:
  “郝兄,这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一标谑道,“只是不知道游兄就炉铸剑的功夫怎样,今夜里开红,不要当银样枪头。”
  游七嘿嘿笑着,又问:“你呢?”
  郝一标答:“俺昨夜已开过荤,你们且玩着,我在厅堂里喝酒,听妙兰唱曲,等你们出来吃后五道热菜。”
  鼓打三更,夜凉如水。罩在朦胧月色里的北京城,除了极少数酒楼歌榭还在酒醉红帷弦歌不绝,大街小巷已是无人迹一片寂静。偶尔一两声狗吠穿过参差不齐的屋脊,在夜空中远远地荡开,更让人感到帝京的肃穆。
  此时此刻,童立本还没有入睡。他木桩似的站在小院里举头望天:但见浮云掩月月穿浮云,幽邃的夜空变幻不定。一袭一袭凉风吹来,夹带着一股一股臊臭味。京城虽说是遍地公侯宝马香车抬眼即见,但街衢几无公厕。繁华闹市因有兵卒巡逻夫役打扫,卫生状况尚可。但无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们随处方便,秽臭溢满沟渠。行人至此无不掩鼻逃遁。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便处在陋巷之中,所以臊臭难免。但此时的童立本,似乎是视觉嗅觉听觉一概失灵。他只是痴痴地站着,脑子里迷迷糊糊如同一盆子浆糊。
  却说天黑尽时老郑回来说的那席话,把个童立本听得如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