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新帝登基, 收复南武。
  大赦天下，封赏功臣。
  原翰林院掌院傅羡芝，升任二品中书令, 仍领掌院之责。
  原豫州太守龚玉，升任三品镇南将军。
  原兖州将军楼少安，升任兖州太守。
  原户部侍郎何奚，升任二品侍中, 统管门下省。
  原罪臣陆元和，任三品工部尚书；罪臣李毅，任四品兵部侍郎；罪臣裴勇, 任四品骁勇将军。
  原罪臣裴烬，赦免罪责。
  御书房中, 右手边是她刚才钦定的官职人选, 左手边吏部新送上来的对于官员调动和填补的建议。
  登基已过数日，寒冬时节, 房中烧着暖暖的炭盆，窗外是一片皑皑白雪。
  荣黎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给裴烬安排官职。
  诚然，以他的能力, 无论是守城还是带兵都能有极大的作为，但她暂时还不想把人放出去为官做事——
  身为开国数百年来的第一位女帝, 再过两个月，她就十七岁了。
  荣明的后宫无人，只有一个太后需要供养, 而她, 昨日刚叫人把喋喋不休的太后送到了洛都以北的行宫，就叫她在那里养老, 不必再回来。
  后宫彻底空下来，荣黎一个人睡着太和殿的龙床，时不时耳边还会冒几句太后临行前的咒骂。
  “你这样逆天而行，北庆的江山迟早要葬送在你手里！”
  听来实在有趣，荣明献城投降的时候，没听太后出来说过公道话，如今她收复失地，却成了被咒骂的那一个。
  除了她是身为女子这一点，荣黎也找不到自己的母后对自己如此恶毒的原因。
  想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她并没有这样痴心的念头。
  思索间，御书房外走来一人。
  “皇上。”
  无人通报便能进门的，除了裴烬，便只有何奚了。
  “何奚。”荣黎听到声音便知是他，一边唤着，擡起头来问：“怎么样，府邸住着可还舒适？”
  何奚站在前头，低头回：“皇上赏赐的，当然舒适。”
  荣黎叫他坐下，“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何奚人坐着，视线却没敢往身着黄袍的少女身上看，只道：“下朝的时候，师傅说，皇上一个人住在宫里可能会不太习惯，叫我时常过来看看。”
  “宫里的确人少，但朕除了御书房和太和殿，也不去什么地方。”荣黎看了一眼桌上的奏折，很是头疼，“东线有些小摩擦，南边也还有几个不愿意臣服的小城，这些事儿没彻底平息，朕也没心思去在意旁的。”
  何奚滚了滚喉结，结巴道：“皇上，我……臣对您……”
  说了半天，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荣黎疑惑：“你说什么？”
  何奚扭过脸来，难得严肃，“我是说，我想入宫陪着皇上，就像以前在公主府里一样。”
  荣黎微微皱眉，“那怎么能行呢，皇宫内廷，轻易不得入内。”
  连犹豫都没有，便拒绝了他。
  何奚拧起眉头，垂眸的瞬间眼中流露出些许伤感，“我本不想提的。”
  “嗯？”
  “臣在外听说裴烬得到了赦免，如今他没有官职，只是个庶人，却在内宫之中来去自如，还……时常出入太和殿，实在不合规矩。”他越说越愤慨，看着很是为她的名声担忧。
  内宫的事能传到外头，荣黎第一反应不是外头人在宫里安插了眼线，而是她身边那个最不安分的裴烬，故意对外散播的消息。
  他可是连太监都容不下，连争带闹，直弄得太和殿上下只有他一个男人，才心满意足。
  对这些小事，荣黎并不上心，只借口说：“他为了救我，受了一身的伤，眼下有了空闲，我才许他在宫中养伤，总好过叫他去外头惹眼。”
  明目张胆的维护，何奚不会听不出来，他怎会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差距，只是仍有些不甘心。
  张开口，情绪不受控制的激动起来，“皇上，臣并没有做皇夫的意思，只是想为您出力丶分忧，若您放心，就将皇宫内务府交给臣打理吧。”
  皇夫？
  荣黎意外于他会想这件事，也懂得他对自己的关心，答：“朕会考虑。”
  说完，又叮嘱他：“何奚，裴烬是我信任的人，你不要对他有敌意。”
  “臣知道。”
  “你保重好身体，尽好一个做臣子的本分，便是全了你我之间的情谊了。”
  “是。”何奚微微低头，答话时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起身离开，背影落寞。
  荣黎隐隐觉察到什么，可她不能开口挽留，那只会耽误他下半辈子。
  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她明明也认同这个看法，可真到了自己身上，却连一点出格的心思也没有。
  一是太忙了，二是身边那个人，看着好哄，实则心眼儿小的很。
  晌午，日光在雪地的映照下折射出白亮的光彩。
  荣黎批完了奏折，在桑桑的侍候下，走出御书房，一边散步，一边往太和殿去，经过御花园时，见雪中红梅盛开，便多停留了一时半刻。
  雪地里，寒气逼人。
  她披着雪裘，并不觉得天有多冷，放眼望去，一片红梅如血，甚是好看。
  指尖拈上枝头一朵梅，未将花摘下，指上的旧伤便隐隐作痛，她皱了下眉，还没听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停滞在枝头的手便被握进了一个温暖的掌心。
  扭头看去，是裴烬站在了她身边。
  掌心的温度透过指上新生出来的薄嫩的皮肤，让她有种泡在热水中的舒适感。
  “你怎么过来了？”
  裴烬抓了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哈气，揉搓那冻红了的手指，念叨着：“本是等皇上回宫用膳，不曾想，皇上竟起了心思，要把内务府交给何侍中打理，这么大的事儿，我得来打听清楚才行。”
  何奚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事情就传到他耳朵里了。
  对此，荣黎早已见怪不怪，“你又买通了我身边的哪个人，连这点小事也不放过？”
  男人把嘴一撅，动动肩膀便把她的后背揽了进来，“怎能说是买通，不过是闲来无趣，以此解闷儿罢了，皇上若嫌弃我，打发我出宫就是。”
  叫他入宫不过半月，身上的伤也才结痂，哪里就无趣了。
  不过是吃准了她不会轻易放他离开，才作出这些胆大包天的事来。
  荣黎抿着嘴，没有回答。
  男人的侧脸从她耳侧低下来，带着笑意轻问：“舍不得放我出去？”
  她耳上一热，顿时心乱如麻。
  捂住耳朵，解释说：“京中总还有些信奉只有男子才能坐皇位的人，都等着抓朕的把柄，难道放你出去，要你在外头一不小心泄露朕的私隐，授人以柄？”
  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得出口，也不代表她没有私心。
  裴烬轻笑一声，“皇上英明。”
  两人牵起了手，穿过梅林，白红交错的光影中，男人高大的身影陪伴在侧，一步不曾疏漏。
  他忽又开口：“我要管内务府。”
  荣黎皱眉，“为什么？”
  “内务府掌管皇上的私库，必然得由你最信任的人来管，除了我还能有谁？”
  话听着虽顺耳，荣黎却总觉得透着些酸味，她不接话，反问：“这么殷勤，是伤已经好了？”
  “是。”裴烬毫不犹豫的点头，为了跟何奚在黎儿面前争一日长短，什么都豁得出去。
  荣黎会意，提出：“既如此，我有别的事要交给你。”
  “何事？”裴烬来了兴趣。
  她平静道：“荡平东祁。”
  有裴烬这个原南武皇帝在，被收复的南武国土上，大部分臣民都愿意服从庆朝，有个别死犟不听话的，也被龚玉清理的差不多了。
  唯一的刺，便是东边看似弱小却一肚子坏水的东祁。自上次偷袭成功，后又被赶回东祁，东祁全境戒严，不进不出。
  荣黎并不会放过他们。
  裴烬知道她的心事，凑到她的脸侧轻飘飘的问了句：“我若办好了，有没有功赏？”
  “不一定会有。”荣黎伸出指尖抵在他脸颊上，戳了戳，“你去不去？”
  “去。”他璨然一笑。
  能被她需要，是他的荣幸。
  裴烬不知疲倦的将脸贴上去，在她脸上蹭了又蹭，“你得等我回来，内务府也不要交给别人。”
  “一言为定。”荣黎歪过头，在他低下来的额头上撞了一下。
  只听得“嘶”一声，她忙转过头，看到男人眉头颦蹙，好像被撞的疼的厉害，迟迟没缓过劲儿来。
  荣黎捧住他的脸，踮脚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还疼吗？”
  裴烬睁开眼睛，悄悄说：“黎儿再亲一下，就不疼了。”
  她无奈的笑了，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
  冬去春来，自裴烬离开洛都后，东线的仗已经打了两个月。
  为着支援前线，荣黎的生辰宴并没有过于奢华，众臣散去后，她独自一人顶着微醺的脸，走到后殿。
  传令官送来了前线的最新战报，她一刻也等不得，当即拆开，看着看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傅羡芝从宴席上跟过来，搭话问：“皇上在看什么，这么高兴？”
  荣黎回头看了一下，解释说：“是东线的战报，裴烬已经拿下二州，将成家父子困在颍川中了，说是不出一月，便能破城拿人。”
  傅羡芝肯定的点点头，“皇上登基之后，以雷霆之势攻入东祁，决策果断，又有裴将军奋力杀敌，必定胜利在望。”
  “希望如此。”她微笑着，将战报重新折了回去。
  “皇上，臣还有些话要说。”傅羡芝又往她身前走了两步，神情有些不自然。
  荣黎见状，擡手屏退了后殿上伺候的宫人。
  “师傅不必拘谨，请说就是。”
  等人都走掉，傅羡芝才好声开口：“皇上已经年满十七，如今朝政渐稳，您身为皇室嫡系的血脉，该早些考虑子嗣和继承人之事。”
  太后不在，荣黎身边没有能说得上话的长辈，唯一能给她忠告的，就只有傅羡芝。
  为了提醒她此事的重要性，傅羡芝特意提起往事，“先皇常年征战，子嗣稀少，以致三郡王这样的庸才当政，差点葬送北庆。眼下时局政令再好，若不能被延续下去，也终究是一场空。”
  这并不只关乎她个人的私事，更是整个庆朝的未来。
  “师傅说的是。”荣黎点头。
  傅羡芝见她有意，适时提出：“皇上若有心思，臣想，何奚他应该很愿意为皇上分忧。”
  “何奚？”荣黎一惊，连连摆手，“何奚不行。”
  “为何？”
  “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朕待他如兄如友，或许曾经动过那种心思，但如今是万万不成了。”
  “怎么不成？”
  傅羡芝不断追问，荣黎也不觉得自己能把心里的事瞒多久，便道：“朕心里有个人，他小气的很，说叫他知道朕和师傅说的这番话，怕是要跟朕生气了。”
  听罢，傅羡芝些微惊讶，“皇上已经有心上人了？”
  “嗯。”提起那人，荣黎心下一软，“他应该长长久久的待在朕身边，就算放出去，朕也不担心他不会回来。”
  像一条丝线拴住了彼此，虽然人在远处，想起他来，心中仍有欢喜。
  少女的心动浮在面颊上，是最娇嫩的粉。
  傅羡芝年纪大了，对君上和爱徒只能提建议，不会强求，“若真有此人，皇上宜早日成婚，也好安定民心，也让我等臣子放心。”
  “好。”她温声应下。
  当日便挥毫写下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
  三天后，军中收到信，仅由主帅亲阅。
  当夜，主帅亲自率兵发动夜袭，攻入城中，捉拿程家父子，结束了原本计划还会持续一个月的攻城战。
  身为先锋将军的裴勇，直到战争胜利都还没缓过神来，看着自家义兄狂傲的背影，大喊：“哥！”
  裴烬没有回头，“你留下清扫战场，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儿？”
  他掏出怀里的信，炫耀似的甩了又甩，“回去成亲！”
  城墙之上，少女远望。
  山海之外，将军归乡。
  山高路远，时光长流，唯有爱人身旁是心之所向，魂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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