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熄灭。
  陆离推开厚重的门走出来，手术服前襟浸着大片深色的汗渍，肩膀沉重地往下塌陷。
  高强度精神紧绷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底虚浮。
  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微凉的空气，才感觉胸腔里的窒闷稍稍缓解。
  接下来需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家属。
  家属等候区就在前面。
  约翰·米勒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背对着这边，一动不动地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
  窗外是城市沉入暮色的景象，初上的华灯映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激动时还敲敲打打，仿佛要将这扇窗生生按碎。
  陆离走到他身后，脚步放得很轻，但约翰还是像被惊动的弓弦，猛地转过身。
  那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强烈希冀和无法掩饰的恐惧，两种情绪激烈地撕扯着他。
  “陆医生！”约翰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震颤。
  陆离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直接切入了核心：“约翰先生，手术结束了。”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信息，“莉莉的肿瘤，成功切除了。”
  约翰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撞击了一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笑，又更像是要哭出来。
  “但是，”陆离紧接着说道，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手术过程中发生了意外。莉莉……提前生产了。”
  “生产？”约翰猛地瞪大了眼睛，蓝眸里一片茫然和震惊，仿佛无法理解这个词语在此时此地的意义，
  “现在？手术台上？”
  他下意识地看向陆离身后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又猛地看回陆离的脸，急切地追问，“莉莉怎么样？孩子呢？”
  “是的，就在手术台上。”陆离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疑问。
  “情况非常紧急。我们不得不立即同时进行剖宫产手术。”
  他看着约翰骤然失血的脸，迅速补充道，“请放心，母女平安。莉莉因为手术和麻醉还在深度睡眠中，需要时间恢复。
  孩子是早产，体重很轻，只有两公斤多一点，但生命体征目前稳定，已经送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进行密切观察和护理。”
  “母女……平安……”约翰喃喃地重复着，像是要确认自己听到的不是幻觉。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高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骨头，缓缓地、无法控制地沿着冰凉的玻璃墙滑了下去，最终蹲坐在地上。
  他蜷缩在那里，宽阔的后背剧烈地起伏，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那声音饱含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长时间等待所积蓄的恐惧的彻底释放。
  “谢谢……谢谢……”
  他哽咽着，反复地说着这个简单的词语，一遍又一遍，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是此刻唯一能表达他汹涌心绪的语言。
  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他捂着脸的手指缝隙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
  陆离没有去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投向玻璃窗内。
  里面是重症监护区，莉莉静静地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监护仪器的管线。
  她脸色苍白，呼吸平稳而微弱，尚未从麻醉和手术的巨大消耗中苏醒过来。
  而在旁边的另一个区域，NICU的恒温箱里，一个异常瘦小的女婴蜷缩在柔软的襁褓中，粉红色的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像一只脆弱却顽强的小猫。
  她身上也连着细小的管线和贴片，安静地睡在温暖的恒温箱里。
  约翰顺着陆离的目光看去。
  当他看到昏迷中的妻子，又看到恒温箱里那个小小的、努力生存着的女儿时，刚有些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混合着巨大感激与悲伤的声响。
  陆离弯下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约翰颤抖的手臂：
  “起来吧，约翰先生。你可以先去看看莉莉。
  孩子那边，NICU的护士会详细告诉你情况，晚点你也可以在探视时间去看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在激流中抛下的一根缆绳。
  约翰借着陆离的搀扶，挣扎着站起来。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自己失控的情绪，但那双通红的眼睛依旧紧紧追随着玻璃窗内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好…好…谢谢，陆医生，真的…真的谢谢你…”他语无伦次，紧紧抓住陆离的手，像抓住唯一的依靠。
  陆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指向ICU的入口：“去吧。莉莉现在需要安静，但让她知道你就在外面，会好起来的。”
  约翰用力点头，跌跌撞撞地朝着ICU的探视通道走去，背影依旧残留着巨大的情绪波动，但脚步却带着一种急切奔向希望的方向。
  陆离看着约翰的背影消失在ICU通道的门后，才缓缓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极度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手术时被强行忽略的肌肉酸痛此刻叫嚣着占据了每一寸神经。
  他抬手揉了揉刺痛的眉心，那里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指尖触碰到烟盒粗糙的边缘，但随即又停住了动作。
  这里是医院，是禁烟区。
  他只是用力捏了捏烟盒，还是去楼道打算来一根。
  不过当他走到楼道里的时候，却罕见李强早就抽起来了，见到来人是陆离，李强也尴尬笑了笑，
  “没办法，年纪大了不抽不行，完了我就回去。”
  说完他拿出打火机，又给陆离点了一根。
  “陆主任，说实话我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做这么大的手术！”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我真是没遗憾了。”
  陆离点点头：“是啊，这大概是我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
  “坚强和脆弱同时存在，这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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