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站在诊室门口，看着走廊尽头那对熟悉的身影。
  周振邦的儿子儿媳，两人互相依偎着。
  “陆医生，”女人的声音先响起，微弱得如同叹息，“我爸他……”
  陆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身让开诊室的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喧嚣。
  房间内，
  陆离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地迎向二人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周老的身体，一直是在硬撑。肝癌晚期，尤其是发展到这个程度，身体的储备已经耗尽了。
  那些看似还能进食、偶尔清醒的时刻，是最后的假象。
  现在的指标显示，他的肝功能已经完全崩溃，黄疸指数爆表，凝血功能也一塌糊涂。
  肾脏几乎不产生尿液，肺部感染耐药，心功能指标也跌到谷底……他的身体，已经没有能力再支撑下去了。
  现代医学，有它的极限，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生死有命。”
  诊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他撑在桌沿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微微颤抖着。
  儿媳妇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抬起泪眼，望向陆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医生……那……那我爸他……还有多久？他……他现在是不是很……很痛苦？”
  最后几个字，带着破碎的气音。
  陆离看着女人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几秒。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里面盛满绝望和茫然无措的询问。
  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
  “预期生存期……可能就在这一两周之内了，甚至更短。至于痛苦……”
  “如果放弃抢救的话，大概就在这两天。”
  陆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周老现在处于深度嗜睡状态，这是肝性脑病的表现，意识是模糊的。但他体内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
  肝区肿瘤巨大，压迫神经；腹水严重，腹胀如鼓；全身水肿；
  凝血障碍导致皮下广泛瘀斑，轻轻碰触都可能剧痛；
  还有难以缓解的顽固性呃逆、持续的低热……他的身体，每一刻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煎熬”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小两口的心口。
  男人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在吞咽着巨大的苦楚。
  他撑在桌沿的手终于无力地滑落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
  女人则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冲口而出的悲鸣，只有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时间在凝重的空气中艰难地爬行。
  陆离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对被命运重锤击垮的中年夫妇。
  墙上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移动的声音，此刻清晰得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脸颊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直直地看向陆离，眼神里之前的激动和质疑不见了，只剩下一种被痛苦浸透后的灰败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
  “陆医生，”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粗粝的木头，
  “我……我知道我爸救不回来了。您都说了，极限……极限到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再次滚动，“我……我就一个要求。”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沉重，“求求您，别让他再……再这么受罪了！我看不下去！我真的……真的看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随即又猛地收住，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让他……让他走吧，让他……少受点罪……求您了！”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离，仿佛这是他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医院……有没有那种……那种地方？能让他……安静一点、舒服一点走的地方？花多少钱都行！陆医生，求您了！”
  “临终关怀。”
  陆离平静地接上了他的话，
  “我们医院有专门的安宁疗护病房。那里的目标不是治愈，而是最大限度地减轻病人的痛苦，维护最后的尊严，让生命……在平静和舒适中自然落幕。”
  他看着周伟强瞬间燃起微弱希冀的眼睛，又补充道，
  “我们会用药物控制疼痛、缓解腹胀、减轻呼吸困难、处理褥疮……尽一切努力，让周老在最后的日子里，少一些折磨。”
  “好！好！就这个！就住那里！”
  周伟强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急切，仿佛怕陆离反悔，
  “现在就转！马上转！陆医生，麻烦您了！手续……手续我马上去办！”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手已经下意识地伸向口袋去摸钱包和证件。
  陆离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电话：“好，我马上联系安宁疗护区准备床位。你们稍坐一下，等床位安排好，会有护士过来带你们过去。”
  电话接通，陆离简洁地交代了周振邦的病情和转入安宁疗护的紧急需求。
  放下电话，他看向仍沉浸在巨大悲伤和某种解脱感交织中的周伟强夫妇：“床位很快准备好。你们……也做一下准备。”
  等待的时间不长，却格外难熬。
  周伟强焦躁地在诊室里踱步，林娟则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走廊上终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安宁疗护区的责任护士小秦出现在门口。
  她是个年轻姑娘，圆脸上带着一种温煦平静的神情，眼神柔和，穿着淡粉色的护士服，与普通病区冷色调的制服截然不同，似乎连周遭的空气也因她的出现而沉淀了几分。
  “陆医生，周老的安宁床位准备好了，在‘静安室’。”
  小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转向周伟强和林娟，微微欠身：“周先生，周太太，请跟我来，我们送周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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