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蔡智恒(痞子蔡)    更新:2021-11-24 15:32
  "先生,以后可以常来呀,别这么舍不得。"女老板笑着说。
  傻瓜,我为什么要依依不舍呢?那是因为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来了埃找工作期间,我常想起荃和明菁。
  想起明菁时,我会有自责亏欠愧疚罪恶悲哀等等的感觉。
  想起荃时,我会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觉是抽象的,跟荃的心痛不一样,荃的心痛是具体的。
  幸好我房间的窗户是朝北方,我不必往南方看。
  而我也一直避免将视线,朝向南方。
  应征第十三个工作时,我碰到以前教我们打橄榄球的学长。
  "啊?学弟,你什么时候来台北的?"
  "来了一个多月了。"
  "还打橄榄球吗?"
  "新生杯后,就没打了。"
  "真可惜。"学长突然大笑,"你这小子贼溜溜地,很难被拓克路。""学长……我今天是来应征的。""还应什么征!今天就是你上班的第一天。""学长……"我有点激动,说不出话来。
  "学弟,"学长拍拍我肩膀,"我带你参观一下公司吧。"经过学长的办公桌时,学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颗橄榄球。
  "学弟,你记不记得我说过弧形的橄榄球跟人生一样?""嗯。"我点点头。
  学长将橄榄球拿在手上,然后松手,观察橄榄球的跳动方向。
  重复了几次,每次橄榄球的跳动方向都不一样。
  "橄榄球的跳动方向并不规则,人生不也如此?"学长搭着我的肩:"当我们接到橄榄球时,要用力抱紧,向前冲刺。人生也是这样。""学长……""所以要好好练球。"学长笑了笑,"学弟,加油吧。"我开始进入规律的生活。
  每天早上先搭公车到捷运站,再转搭捷运至公司。
  台北市的公车身上,常写着一种标语,"搭公车是值得骄傲的。"所以每次下了公车,我就会抬头挺胸,神情不可一世。不过没人理我。
  我常自愿留在公司加班,没加班费也甘愿。
  因为我很怕回去后,脑子一空,荃和明菁会住进来。
  我不喝咖啡了,因为煮咖啡的器材没带上台北。
  其实很多东西,我都留给那个木村拓哉学弟。
  我也不抽烟了,因为抽烟的理由都已不见。
  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不是"戒烟",而是"不再需要烟"。
  但是荃买给我的那只汤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每天早上一进到公司,我会倒满白开水在茶杯,并放入那只汤匙。
  直到有一天,同事告诉我:
  "小蔡,你倒的是白开水,还用汤匙搅拌干吗?"他们都叫我小蔡,菜虫这绰号没人知道,叫我过儿的人也离开我了。
  我后来仔细观察我的动作,我才发现,我每天早上所做的动作是:拿汤匙……放进茶杯……顺时针……搅五圈……停止……看漩涡抹平……拿出汤匙……放在茶杯左侧……食指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握住杯身……凝视着汤匙……端起杯子……放下……再顺时针……两圈……端起杯子……放到嘴边……碰触杯口……然后我犹豫。
  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喝水?
  现在的我,已经失去用文字和声音表达情感的能力。
  所以我每天重复做的是,荃所谓的,
  "思念"和"悲伤"的动作。
  于是有好几次,我想跑回台南找荃。
  但我又会同时想起明菁离去时的哭泣,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管我思念荃的心情有多么炽热,
  明菁的泪水总会将思念迅速地降温。
  然后我甚至会觉得,思念荃是一种卑劣的行为。
  毕竟一个关在监狱里的杀人犯,是该抱着对被害人家属的愧疚,在牢里受到罪恶感的煎熬,才是对的。
  到台北四个月后,我收到柏森寄来的E-mail。
  信上是这样写的:
  Dear菜虫,
  现在是西雅图时间凌晨三点,该死的雨仍然下得跟死人头一样。
  你正在做什么呢?
  我终于在西雅图找到我的最爱,所以我结婚了,在这里。
  她是意大利裔,名字写出来的话,会让你自卑你的英文程度。
  你呢?一切好吗?
  我很忙,为了学位和绿卡。
  你大概也忙,有空的话捎个信来吧。
  ps.你摘到那朵悬崖绝壁边缘上的花了吗?
  收到信后,我马上回信给柏森,祝福他。
  柏森真是个干脆的人,喜欢了,就去爱。爱上了,就赶快。
  即使知道孙樱喜欢他,也能处理得很好。
  不勉强自己,也没伤害任何人。
  不像我,因为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伤害到所有人。
  2000年的耶诞夜,街上好热闹。
  所有人几乎都出去狂欢跳舞吃大餐,
  没人知道要守在檞寄生下面,祈求幸福。
  我突然想起,我是檞寄生啊,我应该要带给人们爱情与幸运。
  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也是我赎罪的理由。
  于是我跑到忠孝东路的天桥上,倚在白色栏杆前,仰起头,高举双手,学着檞寄生特殊的叉状分枝。
  保佑所有经过我身子下面的,车子里的人,能永远平安喜乐。
  "愿你最爱的人,也最爱你。"
  "愿你确定爱着的人,也确定爱着你。"
  "愿你珍惜爱你的人,也愿他们的爱,值得你珍惜。""愿每个人生命中最爱的人,会最早出现。""愿每个人生命中最早出现的人,会是最爱的人。""愿你的爱情,只有喜悦与幸福,没有悲伤与愧疚。"我在心里,不断重复地吶喊着。
  那晚还下着小雨,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我站了一晚,直到天亮。
  回家后,病了两天,照常上班。
  我心里还想着,明年该到哪条路的天桥上面呢?
  2001年终于到了,报纸上说21世纪的第一天,太阳仍然从东边出来。
  "太阳从东边出来"果然是不容挑战的真理。
  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就像我对明菁的亏欠。
  以及我对荃的思念。
  今年的农历春节来得特别早,1月23日就是除夕。
  我没回家过年,还自愿在春节期间到公司值班。
  "小蔡,你真是奇怪的人。"有同事这么说。
  看来,我又回复被视为奇怪的人的日子。
  无所谓,只要荃和明菁不认为我奇怪,就够了。
  然后就在今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我看到了荃写在烟上的字。
  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思念着荃。
  于是我做了一件,我觉得是疯狂的事。
  我从明菁的泪水所建造的牢笼中,逃狱了。
  我原以为,我必须在这座监狱里,待上一辈子。
  可是我只坐了半年多的牢。
  明菁,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即使将自己放逐在台北,再刻意让自己处于受惩罚的状态,我还是对不起你。
  可是,明菁,请你原谅我。
  我爱荃。
  因为喜欢可以有很多种,喜欢的程度也可以有高低。
  你可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像喜马拉雅山那样地高。
  也可以喜欢到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地高。
  但爱只有一个,也没有高低。
  我爱荃。
  荃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在烟上写字呢?
  这应该是一种激烈的思念动作,可是为什么字迹却如此清晰呢?
  明菁的字,虽然漂亮,但对女孩子而言,略显阳刚。
  如果让明菁在烟上写字,烟应该会散掉吧?
  而荃的字,笔画中之点、挑、捺、撇、钩,总是尖锐,毫不圆滑。
  像是雕刻。
  也只有荃和缓的动作,才能在烟上,刻下这么多清晰的字句吧。
  荃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这些字呢?
  大概是在明菁走后没几天吧。
  那时荃来找我,我只记得她握住手提袋的双手,突然松开。
  手提袋掉在地上,没有发出声音。
  荃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然后她用右手食指,蘸着眼泪,在我眉间搓揉着。
  她应该是试着弄淡我的颜色吧。
  可惜我的颜色不像水彩,加了水后就会稀释变淡。
  "我的心……好痛……好痛啊!"荃第二次用了惊叹号的语气。
  荃,我的心也好痛,你知道吗?
  我抬起头,打开车门,车外的景色好熟悉。
  车内响起广播声,台南快到了。
  我又看了一眼,第十根烟上的字。
  "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在,终是记忆和过去",这句话说得没错。
  不管以前我做对或做错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我,快回到台南了。
  我想看到荃。
  荃,你现在,在台南?高雄?还是回台中的家呢?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已读过的九根烟,连同第十根烟,小心地捧在手中,一根根地,收入烟盒。
  反转烟盒,在烟盒背面印着"行政院卫生署警告:吸烟有害健康"旁,荃竟然又写了几行字:该说的,都说完了说不完的,还是思念如果要你戒烟,就像要我戒掉对你的思念那么,你抽吧亲爱的荃啊,我早就不抽烟了。
  虽然你在第一根烟上写着,"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可是这些字永远都不会变成灰烬,而你,也会永远在我胸口。
  因为你不是刻在烟上,而是直接刻在我心中埃我想念荃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