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李思贤sixian    更新:2021-11-24 05:30
  缓缓举头抬眼,想容微笑着在灶台边瞅他。心头一酸,泪水吧嗒吧嗒砸在了碗里,可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与这碗面比起来,那面锦旗又算什么!
  想容坐在单车后座,晃悠着修长的双腿,将脸贴在杨剑结实的后背,深情地聆听丈夫沉稳如鼓的心跳,笑容从嘴角微微漾开,如荡开的水波。夜风拂过杨剑耳旁,掀起他的头发往后飘扬,轻轻嗡唱如歌。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7]
  三十
  想容八月身孕,不可再忙碌,只好先关了店子。好多忠实的客人很是不惯,吃久了想容煮的面,吃别的什么都无味。一旦消停,时间就多,忙惯的人停下来会闲得发慌。
  那年冬天来得早,树叶落尽,潮润润的,雨下得频繁细密。
  陡然想起杨剑的期待,就下厨炒了几个油腻的菜。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出来,弄好了装在一只粉色的塑料饭盒里,带上门就去了。沿着扶梯下到底楼,撑开一柄黑布伞,步入雨中。想着杨剑见到自己欢喜的神情,哑然失笑。顾着遮蔽挺出去的肚子,却淋湿了后背。想容心里欢喜,哪顾得上这些细微。
  三十一
  孙跃民今日尤其烦躁,一炉钢炼这么长时间,是平日不曾有过的。让杨剑已送了七回钢样都不合标准。他亲自守着杨剑在滚烫的炉口舀了一瓢钢样,再将火红的钢汁倒入小铁盒。随杨剑一道去了检测中心,从窗口递出的结果依旧如故。
  孙跃民回去时怅怅地走在前面,一手捏着安全帽,一手摸着微微秃顶的头发,沮丧无语,再不达标,就得报废了重炼。头顶的吊车巨大的吊钩上挂着用手指粗细的钢丝运送的冷却的钢胚。“喀嚓”一声,钢丝一股股崩断。近吨重的钢锭对着孙跃民的头顶直直砸下来,千钧一发,孙跃民被身后冲上来的杨剑一把推开,跌出去足有一丈远,依旧被钢锭砸在地上溅起的石子弹伤。杨剑血肉模糊地躺在钢锭之下,飞溅的滚滚烟尘遮住了孙跃民的视野。跃民被眼前的场景钉在原地,吊车的警铃响了许久,他才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救人!
  等赶到的工人将笨重的钢胚搬开,安全帽被砸成了碎片,杨剑早已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不见太大的痛苦,约是被钢胚直接砸中了后脑勺,溅出的脑浆染红了头旁的钢锭。
  三十二
  想容提着饭盒,穿过锻造车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好似穿云而过的惊雷,一声声在她耳边尖锐地炸响。大冷的天,却随处可见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小伙在通红的钢胚旁忙碌。
  想容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一阵猛过一阵,直到痛得扔了饭盒蹲在地上大汗淋漓,一旁的工人跑过来将人背了出去,门卫叫来救护车把想容拉进了医院。
  三十三
  杨剑漂浮在车间干燥的空气里,看着组长错愕的神情,还有工人搬开钢锭时自己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右腿已经粉碎,后脑露出白森森的头盖骨。他离那群围观的工人越来越远,朝一个完全漆黑的看不见边界的世界飘荡。迎着他的黑白使者分别用黑白绳索锁住了他的双手,飘到一座桥前,才踩着了实在。
  跨上桥的瞬间,人世间的往事电光火石般由近及远在眼前鲜活地映现。行至桥尾,记忆骤然断裂。眼前展开一个叫忘川的地方,一切悬浮着不见依托,却稳固。从漆黑里姗姗步出的白眉白发的老妇人分别在三只透明的高脚杯注入白色的液体。身旁黑白两人先自饮了,目光如炬地盯着杨剑,他看出是必行的程序,一饮而尽。刚在桥上存储的鲜活经历被这杯神奇的液体干净彻底地清洗。
  清除了回忆的杨剑懵懂中被推了一把,意识瞬间漆黑,睁开眼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哇地一声细长纤弱地啼哭。一个虚弱苍白的女人温情地看着他,这个女人就是花想容。
  三十四
  想容早产,医生让她作了剖腹手术,母子平安。病床前围着杨剑的养父母和共事的组员,独独不见杨剑。
  跃民故作镇定地走近病床回复想容询问的目光。
  我是杨剑的组长。他受了伤,住在厂里的诊所,等弟妹出院就去看他。
  我在颁奖大会上见过你们,他严重吗?麻烦你们告诉他,他有了儿子。
  想容产后刚缝了针,一说话钻心地疼,听到杨剑受伤,就非得挣扎着问清楚。
  他果真没骗咱们兄弟几个,嫂子漂亮啊!放心,有我们哥儿几个照着,他不会有事的。
  其中年纪最小的组员看见跃民哽咽着别过头去,赶紧接了话茬。想容尽管不踏实,毕竟虚弱,看一眼身旁粉嘟嘟的孩子,轻叹口气。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8]
  三十五
  跃民也是重情之人,携妻陈丽一手包办了杨剑的葬礼。杨剑因为是临时工,虽是因工受伤,也没多少补偿。跃民带领工友到工会闹了几次,长里迫于压力,按合同工的标准履行了赔付。跃民代领了抚恤金拿给杨剑的养父母转交想容。纸终究包不住火,跃民心里敞亮。
  想容出院那天,下起雪来,纷扬的雪如同没了重量的破碎瓦白的细瓷,片片飘落在肮脏嘈杂的城市的大街上。跃民领着一帮兄弟安静地进了病房,收拾东西的想容狐疑地看着一旁的跃民。跃民把整整推敲了半月的告白,和盘托出。
  弟妹,我不奢望得到你的谅解,可我一定得自己亲自告诉你,杨剑为了救我已于半月前殉职。与你生产刚好同一天,就没敢告诉你。我对不起他,真对不起。但我请求你给我们全家一个弥补的机会,以报答他的恩情。
  想容不信,可看周围的人都神情凝重,不像撒谎。眼睛干涩,刺痛,却欲哭无泪。她将头仰向天花板片刻,猝然举手划一个弧线清脆地抽在跃民的右脸,跃民的脸顷刻浮起五个清晰的指印。
  如果可能,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毕竟我眼看着儿女长大,不再遗憾。
  一道来接想容出院的人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又一个耳光抽在跃民左脸。她将目光逼向养父母,老人家只是摇头,不言一语。约是用力太过凶猛,她别了发卡的头发散开披在脸侧。内心早已沸腾不息的悲怆终于抑制不住,化成磅礴的泪水顺着面颊狂奔而下,宣泄之后,才得一份平和。疲惫后,人变得沉静若瓷,经不得任何更为锐利的触动。
  三十六
  她不能将这份伤感传递给孩子,可依然经常夜半被婴儿的啼哭惊醒,喂完奶,然后怀抱着孩子倚在床头无声地淌泪,直到再度迷糊地睡去。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是人得以在无休止的苦难中存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想容为新生的孩子取名杨剑,以此纪念她生命里刻骨铭心的两段不堪的爱情。
  她其实并不恨孙跃民,也实在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去恨。之所以抽人家的耳光,无非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刚好他站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才迁怒于他。与其说在扇人家的耳光,不如说自己在找一个支撑,耳光越是响亮,内心的疼痛愈烈。她不可能像杨剑的生母一样弃世,要抚养杨剑的血脉,就索性将落空的爱移嫁到新生的孩子身上吧!
  想容不仅照顾小杨剑,还得料理面庄。跃民就让妻子陈丽去帮手,还让带了三岁的女儿过去逗小杨剑玩。
  小杨剑生得眉清目秀,乖巧伶俐,谁见了,都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掐一把,绵软的温暖的招人心疼的孩子。
  想容闲下来抱起篮子里的儿子左右摇晃,常常会从孩子的眉宇间晃过杨剑的影子,尔后,止不住地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啊转,就转出了饱满的希望。
  跃民总下了班就带了同事来照应想容的生意,纵使走很长很远的路。想容起初并不怎么搭理跃民,日子一久,心头的冰霜渐渐化了,也能体谅人家内心旷日持久的负疚,亏欠是一种怎样漫长的疼痛,何况永难补偿的亏欠。
  想容抱起小杨剑在跃民对面坐下了,低头用指肚挠着怀里的孩子咯咯直笑,貌似漫不惊心地丢过去一句。
  不如让剑儿认你干爹吧!看你也怪喜欢他的。{更多精彩好书尽在手机电子书(www.qisuu.com)}
  跃民心口的闸被抽开,也顾不得同事面前的体面,哭得投入,无所顾忌,憋得太久,伤地太狠,化成了泪水也就化开了所有的积苦。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9]
  三十七
  小杨剑从一个婴孩飞速地成长,仿如拔节的竹笋,年复一年迅猛地朝一个未知的高度伸展,还没来得及在母亲记忆深处刻下孩子生长的年轮,就骤然发现他已经长大,可以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自由地奔跑,纵情地跳跃。对一个母亲而言,其间含着不能言说的奇妙与所有幸福的密码。
  他自幼懂事,不爱与别的孩子争斗,也不挑食,成天与跃民的女儿孙小萌一块跳格子,下下棋,静如滴水。他嘴巴甜,见了谁都脆生生地叫人。爱溜到母亲背后捏紧小拳头为母亲捶捶背,松松骨。五岁那年患了肺炎,可吓坏了四围注视着他成长的人们,想容驮着他天天往医院跑,孩子的病愈了,想容也瘦了一圈。被那么多爱包裹,杨剑的童年是美满的。他也是善良的,从来都大方地将手中的零嘴分给假意问他索要的大人。这么一个可人儿,谁不怜爱?每每有什么可口的,总自觉为萌萌留一份,想容在一旁瞧着,想着阴阳相隔的孩子的父亲也该含笑九泉,不由一阵凄楚从泯灭了的记忆里泛到了表面,惹出星星点点的泪斑在瓷白的脸庞。
  杨剑不怎么和别的孩子玩,别的孩子就排挤他,年长一点的孩子贝贝甚至骂他是没有爹的野种。他小脸涨得通红,极力分辨。
  孙跃民就是我爹。
  人家是萌萌的爹,不要脸,没爹的孩子是野种!
  杨剑本来安静,从不惹是生非。怔怔立在原地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去在领头的孩子脸上抓了五道清晰的血痕,转身撒腿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