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李思贤sixian    更新:2021-11-24 05:30
  施主,可是过世了至亲之人?
  过世一词甚妙,如此婉转含蓄。花想容侧脸望着大师,在这空寂的大殿,仿如从一场凶险的梦境醒来,不置可否。
  你一定疑惑,我如何得知?你手臂上黑色的孝标告诉我。
  花想容不语,从蒲团上站立起来,望着拈须微笑的慈祥的大师。
  一切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施主怕要经历四次孽缘,才得如意。看你也是执着之人,赠你一言:眼前生灭皆虚幻,我自岿然。终可以守得天开月明,峰回路转。
  不等似是而非的花想容发问,大师已饶到大殿后的厢房闭门谢客。
  花想容从华严寺步出,世界依旧如前,艳阳当头,晒得连石头也冒着热气。
  她茫然前行,世界大得无边无际,却寻不见该去的方向。来时的路本来在脚底清晰的延展,却并不是该去的方向。她朝喧闹的市区走,并不想乘坐公车,试图用脚底的疼痛证明自身的存在。
  周末喧哗的街市,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惶然无助的她冲向马路中央,一辆公车朝她疾驰而来。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2]
  十七
  花想容完好的站在马路中央,被车刮到的另有其人。她意识到刚才有一只手从后背迅猛地推了她一把,让她避过一劫。她转身看到躺倒在车轮旁的年轻人,劳保服上有撕开的口子和血迹,幸运的是伤得不重,却昏迷不醒。她与司机将小伙子送往医院。花想容因为这个陌生男人的昏迷,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自己害人家出车祸,理应照顾到人家清醒。
  医院细细查过,查不出所以然。因为不能通知家人,花想容只有先预付了住院费,并在一旁周到地照料着。
  十八
  杨剑在法场被子弹贯穿了头,感觉自己如蒲公英般漂浮起来,远看着自己躺倒的尸体被想容雇来的民工扔上了三轮车,他呼喊,却无人理会。周围的世界全变为黑白灰,没有色彩,身不由己地朝一个漆黑的空间飘荡。直至迎面遇见一黑一白两个辨别不出年纪的人,他们并不招呼,分别用黑色与白色的细绳拴住他的左右手。系上后看不见绳子,却挣脱不掉。
  他俩领着杨剑飘了一段漫长的路,才落到实处,脚下本来没有土地,只有无边无际的漆黑,然而,觉得实在。
  周围没有任何亮光,却可以清晰地感知引路人的存在。彼此不用言语,就可以交流。很显然,黑衣人与白衣人都明白他在询问什么,但并不回应。
  杨剑被带到一个类似法庭的地方,没有旁听席,没有墙,也没有屋顶,漆黑将感知的物体与周围分割成不同的空间,一味地溶入,没有一样生命和物体是单独抽离。
  白色方形台子旁坐了四个人。白衣的判官拿着一个黑色的卷轴,宣读着他的身世,虽然已简洁到只有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依旧显得冗长,连杀过几只鸡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录在册。念到他生前杀过人的数目是五个。这是杨剑唯一的疑惑。当白衣判官问他是否属实。他表明了自己的疑问。
  杀过吴小月,一个警察,陈玉芬,阿毛,再不曾害过谁,为何竟是五个?
  你忘了你自己的孩子。难不成判到刘耀祖头上,不一样是你害死的吗?
  杨剑低头无语,明明内心钝痛,却挤不出一滴泪水。
  坐在中间的穿黑白条纹长衫的法官宣读判词。
  你犯的罪行足以打入十八层地狱,姑念你生前有悔改之心,轻判你九世轮回。
  台上四人判完就离去了。领路的两人领杨剑继续上路,行至一座桥前。黑色的桥身悬浮在半空,架在漆黑与漆黑之间,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看得见桥下闪亮的河水,由下至上平静地流淌,倒流的河水恍如逆行的记忆,关于今生所有的过往从近及远在他眼前倏倏飞过。杨剑百感交集。毕生的记忆在此刻清晰如新,吊在绳子上的母亲,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还有想容纠结在一起让他仿佛被时光的鞭子仔细地抽打,痛不欲生。却无泪。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他希望自己可以选择截然不同的活法。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3]
  十九
  行至桥尾,记忆戛然而止,眼前出现一个类似酒吧的地方,抬头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银白色忘川二字。白色的柜台后悬空摆了各种饮品,黑白两人在杨剑两旁安然落座。从里走出一位白眉白发的老妇人,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只透明的高脚杯,白色的液体从上至下冲入杯底,恰好平杯,无一滴撒漏。黑白两人先自饮了,然后盯着杨剑。杨剑不敢违拗,一饮而尽。喝下去并无特别的口感,如水般无味。喝下以后,瞬间从四围涌来如潮的陌生感,喝之前所有的经历仿佛沉睡,沉入某个永不苏醒的角落,凝结成冰成铁。又如一场浩大的葬礼,埋葬了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生离死别。空白了记忆的杨剑恍惚中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意识一瞬间沉入黑暗,睁开眼来,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子,陌生的女子就是花想容。
  醒了!终于醒了!你已昏迷九天九夜。
  花想容欣喜地奔出唤医生过来。医生初步确诊病人已康复。
  你家在哪儿?我得尽快联系你的家人,你叫什么?
  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是谁?
  花想容与前来应诊的医生面面相觑。
  他可能失忆,如果通过熟悉的事物刺激他,应该可以恢复。先让他休息。我和别的医生商量一下,看他们有没有新的看法。
  我是谁?我是谁?。。。。。。
  这个刚刚从噩梦中苏醒的男人重复念叨着同一个问题。想容更是一头雾水,本以为他醒来就可以抽刀断水,不再瓜葛,她的救命之恩也就告以段落。可如今面对这么一个丢失了记忆的男人,进退失据,左右为难。
  二十
  医生会诊的结果是,这个救过想容的男子患了失忆症。至于会否好转,还得留院观察。
  一个月过去了,青年男子依然如故,对我是谁这个原始的疑问苦苦求索,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倒累积了让花想容快支撑不住的医疗费。想容权衡再三,作了一个无奈的决定。她为那男子办了出院手续,尽管医生一再挽留。可住这儿并不比家里更有意义。而且,她着实没看出什么复原的希望。
  男子随想容走出医院,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后退了一步,恰似一个初生的婴孩,新奇而恐惧。他侧脸以一个成年人沉着的姿态询问想容我是谁,想容被自己的答复吓了一跳。
  你是杨剑!
  杨剑?!我是杨剑,原来我叫杨剑。
  想容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食指指着自己的住处对茫然的杨剑说:
  这就是我们的家,我是你的妻子。本不想直接告知你,让你可以自己回想起来。如今看来,似乎没那个可能!
  想容将钥匙随手扔上茶几,坐在藤艺沙发上,若有所思。杨剑环顾着这个全然新鲜的住处,从客厅到卧室到厨房到卫生间,再折回客厅。一旦找到归属,他很快就确立了自己的定位,迅速地完成了角色代入。
  想容与居委会来回沟通过几回,终于赢得了对方的谅解与体恤。人们一旦从情感上接纳了这个陌生人,很快就会将原本以为不合理处识为平常。周邻也很快认定这个新来的陌生男子就是杨剑。至于是不是从前那个杨剑,这本身并不要紧。让人欣慰的是,此杨剑不再有彼杨剑的冷漠,反而热心得让人汗颜。杨剑几乎包揽了周边每家每户略重一点的力气活,扛袋大米,背背煤气罐什么的,从不含糊。他乐此不疲地帮助着每一个他能够帮助的人。如此可心的邻居,任谁也不会拒绝。
  第一卷 九世轮回 [14]
  二十一
  想容除开与杨剑分床而眠,其他琐细之事也真如水一般渗透了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缝隙。她异常真实地感受着身旁这个男人的细致,这个男人的善良,这个男人的强悍。她的生活朝一个全新的轨迹滑行,愈滑愈远,远得花想容都快忘怀了来时的路。只有当她抬起手腕瞅那只梅花牌手表时,才又模糊地浮现那段伤痕累累的往昔。但她始终严防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虽然杨剑也诧异自己的妻子为何要与自己分床睡,可他并不反驳,坦然接受了这个不成文的约定。
  年仅24岁的杨剑以他用之不竭的活力和饱满纯真的热情打动了想容身边每一种可能产生的阻力。其中包括杨剑的养父母,也坦荡接纳了这个善良英俊的新儿子。
  二十二
  不过,杨剑与想容同时也面临真实的窘境。杨剑庞大的医疗费几乎花光了想容所有的积蓄。两个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想容于是想重操旧业,把那家被火焚毁的面庄重又开起来。可这需要不菲的预算。杨剑见想容整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思来想去,决定找养父母问问。他主动上门找到养父母,老两口为他泡了一杯滚沸的老鹰茶,他坐在椅子上磨蹭了好久,才终于启齿,摆明了眼下的困境。
  父亲看一眼沉默无语的母亲,彼此心领神会。养母从卧室抱出一只方方正正的枕头,当着杨剑的面拆开密密的针线,倒出来细碎的芦苇絮与各种面值的钱币。她将钱捋整齐绑一根橡皮筋递给杨剑。
  这么些年,我和你爸本就不宽裕。不过,咱们一直坚持存些钱,以防生个大病什么的。因为面额数目都不大,不好到银行。好在我和你爸一直康泰。这两千多块拿给你和想容,算我们一点心意。
  杨剑颤抖着接过这一捆纸币,泪水盈满眼眶,断了线般滴滴砸在手中的钱卷上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膝盖抵到冰冷的水泥地面。父亲慌忙上前扶起杨剑,许久地静默。
  好好帮想容把面庄开起来,想容是个好姑娘,。。。。。
  二十三
  杨剑郑重将钱递给想容,并说明原委后,想容也哭了,泪水从她捂着脸的指缝间渗出,打湿了杨剑的手掌,打湿了那把含着杨剑手温的钱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