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卢倩亭怔了半晌,她原本很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此刻见他如此狼狈,反倒不忍心了。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她的父亲并不能因此死而复生,她被玷辱了的清白也不能换回来,那种烙印在脑子里的恐惧和屈辱也不可能磨灭。即使将他碎尸万段,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抬不起头。她呆呆回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当着父亲的面撕开自己的衣服,野兽般蹂躏自己,而奄奄一息的父亲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奇耻大辱,惊怒交集,眼珠迸裂,七窍流血,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响,登时气绝。长夜漫漫,天地弥哀,她听见风声在墙头呼啸。
  冷雪雯见她一动不动,望着她道:“你在想什么?”她笑了笑,神色平静,笑容中带着无限凄凉之意。似已看破一切,淡淡道:“我只是在想,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冷雪雯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卢倩亭和以前判若两人。她从不知道命运的波折会给人带来如此彻底如此可怕的改变。但她知道卢倩亭言语神情间流露的未必真是洒脱,那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那只是一种自我放逐、自我毁弃,一股凉气自她足心涌起。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忽然想到自身的痛苦和绝望。那天江逸云离开她后,她的心就死了。她本来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在无从选择的困惑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以她所拥有的全部智慧、毅力和勇气决定出走,她不要再为他悲伤难过,她不要再活在思念他的煎熬之中,她宁可承担起与他决裂后的人生残缺的本相,并经受这份残缺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灵的痛楚。她决定去流浪,决定走遍天涯,去欣赏她从未欣赏过的美景,去体验她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十年前,在她是个八九岁孩子的时候,她尚且有独自闯荡的勇气,十年后的今天,她更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然后她就碰见了卢倩亭,她的遭遇让她感到自己仍然是幸福的,至少她未曾经历家破人亡的痛苦,至少她并未遭到别人的欺凌。此刻听见卢倩亭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卢倩亭是否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沉默了一会,慢慢道:“至少你该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和你父亲。”
  陆元瑾胃中抽搐,饿得全身虚脱。他捧着肚子在泥地里打滚,蜷成一团,呻吟着讨要食物。
  卢倩亭目中有些不忍之色,看了看冷雪雯。冷雪雯心里叹了口气,这个表面上凶悍无比的卢倩亭,其实比谁都心软。她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道:“我哪有吃的给他?”
  饥饿让陆元瑾丧失了最后的尊严,他慢慢爬过来,抱住卢倩亭的脚百般哀求。他的断腕抹了她一脚的血,她惊叫着跳开,仓惶失措。冷雪雯挡在她身前,踢了陆元瑾一脚,喝道:“少来这一套,起来!”他卑怯地垂着头,呐呐道:“冷仙子,发发慈悲吧,冷仙子,给我点吃的,我快饿死了,就算要我死,也得让我做个饱死鬼吧?”
  冷雪雯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皱眉道:“前些时候你不是很得意么,怎么今儿个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没出息?地里有的是萝卜,自己去挖吧!”
  陆元瑾苦笑道:“冷仙子……”冷雪雯冷冷道:“你还想怎么样?”卢倩亭轻声道:“冷姑娘……”冷雪雯没去看她,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卢倩亭道:“我……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
  冷雪雯道:“那你最好赶紧想。这个人诡计多端,城府极深,玩心计,你是玩不过他的。何况他早就摸透了你的脾气,你若真的让他吃饱,没准他还会反过来害你……”
  陆元瑾目眦欲裂,暴喝道:“冷雪雯,你的心可真狠!”猛地窜起,抓向冷雪雯咽喉。冷雪雯眼睛像是看着别处,却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脚步微错,行云流水般滑开。陆元瑾一扑不就,反向卢倩亭扑去。卢倩亭面色惊变,待要闪躲,陆元瑾半空中的身体忽然跌下,死鱼般动弹不得。
  冷雪雯远远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卢倩亭目中露出怨恨之色,怒道:“你……你真是贼心不改!”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
  陆元瑾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背脊发冷,恐惧殊绝,连连求饶。方才他人在半空,已被冷雪雯废去武功,此刻根本无力反抗。他眼睛死死盯着卢倩亭手中的匕首,面无人色,筛豆似的打哆嗦,突然厉声道:“你凭什么杀我?你凭什么恨我,我会这么做,还不都是拜你们父女俩所赐!”
  卢倩亭一怔,只见他面容扭曲变形,说不出的瘆人。
  陆元瑾咬牙切齿道:“你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很简单,我要报复,报复你的好父亲从来不把我当人看,而是当作一条狗使唤,整天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十几年来,你父亲总是高高在上,不停地对我发号施令,动辄横加指责,稍不如意就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还有你,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臭丫头,你一贯自以为是,飞扬跋扈,自觉高人一等,这些年来,你羞辱我的次数还少么?你要么把我当作练武的箭靶子,要么当作出气筒,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而且总是怂恿你那帮追求者捉弄我、侮辱我……我十五岁那年,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但要你父亲死,而且要他身败名裂,乖乖把你送给我糟蹋……”
  他的声音好似在毒汁里浸泡过一样,卢倩亭面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两条腿直打哆嗦,过去的种种情形历历在目,恍惚觉得自己真是恣行暴虐,刁蛮任性,也不知伤害了多少人。她死死盯着陆元瑾疯狂的脸,颤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会让你伤心……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陆元瑾恶狠狠道:“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还会去想别人会不会伤心?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人都是一个德性,自私专横,不可理喻!你是个恶毒的臭丫头,谁都不会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不是生在卢撷英家里,一定要被卖到窑子里去,供千人骑万人踏……”
  这话戳到了卢倩亭的痛处,她想起于怜香狎玩的姿态,不觉咬破了嘴唇,疯狂大叫道:“是,是,我喜欢的人都不喜欢我!这下你得意了,你开心了是不是!”
  陆元瑾哈哈大笑道:“我就是得意,我就是开心,你能怎么样?”
  卢倩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可以杀了你!”一抬手,匕首便送入陆元瑾胸口,呆了半晌,又刺一下。
  陆元瑾惊愕地瞪住她,眼珠渐渐突出,他本想激怒她,兴许还能保住自己的一条命,谁想适得其反,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锋利的匕首在他骨肉间摩擦,痛彻心扉。他像一个空麻袋似的倒在水洼里,血流了一地。
  卢倩亭眼神空洞,盯着漫开的鲜血,梦呓般道:“我杀死他了,我总算杀死他了……”可是陆元瑾恶毒的诅咒犹在耳边回荡,她失魂落魄,伫立半晌,双手捶地,放声大哭,哀呼道:“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为什么,这是为什么……”突然一跃而起,狂奔离去。
  冷雪雯吃了一惊,本来想追,想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城楼上两盏风灯摇曳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江逸云站在旷野中,凝神注视着一朵白色的花,那花默默散发着馥郁的馨香,在淡淡的月色中幽然发光。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长鸣,一只苍鹰在空际盘旋翱翔。
  他眼角瞥见一条人影鬼魅般飘来,霍然转身,看到一个头戴鬼头面具的碧衣人。此人身材高大,衬着那副诡异的面具,当真有说不出的森严威武。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恭恭敬敬站着一个白衣人。
  江逸云淡淡道:“我们又见面了。”死神练孤舟慢慢道:“你很守时。”江逸云道:“这是应该的。”死神道:“你知道是谁要我杀你么?”江逸云道:“不知道。但我不准备相信你的话。”死神道:“哦,这是为何?”江逸云淡淡道:“我记得你常常对你要杀的人信口开河,乱编故事。”
  死神怒笑道:“岂有此理!”江逸云静静道:“我若没有猜错,你大约想告诉我,要你来杀我的人正是明日巳时准备与我决一死战的于怜香。”死神委实吃了一惊,江逸云如此敏锐,如此善于洞幽烛微,的确是他始料未及。他怔了一怔,淡淡道:“想不到你如此多心。”
  江逸云道:“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况,都会多心的。”死神道:“你既然知道我准备假于怜香之命来杀你,为什么还要来赴约?”江逸云道:“那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实在该死。”死神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江逸云道:“不知道,试试吧。”
  死神点头道:“好得很,好得很,像你这样的人,我也觉得该死得很。”说着慢慢靠近,一面漫不经心地走着,一面暗中调动体内的真气。
  他的功力已臻化境,信手一挥即可置人于死地。但此刻的对手是江逸云,对于这个十二岁就领袖江南黑道,十八岁就独当一面、力克密宗六大高手的可怕敌手,他不仅需要出神入化的功力,更需要一种高度的和谐。当他体内外的一切都能达到和谐的极致时,他才有克敌制胜的力量。
  江逸云伫立不动,神情闲散而潇洒,令人莫测高深,谁也看不出他内心是否同外表一样镇定自若。他似乎根本没把死神放在心上,随随便便地站着,似笑非笑,倒像在迎接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全无戒备。因为无戒备,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似乎从任何一个部位抢攻都可以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