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9
  ’先师摇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
  字?’那人道:‘若是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
  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不败之局,
  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
  输。要是你也不能,咱们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
  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
  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不
  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
  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
  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的
  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
  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
  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
  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
  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师,骗
  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
  去。”郭靖睁大双眼,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
  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
  “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材
  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
  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
  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黄
  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
  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
  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的诗
  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
  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
  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
  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
  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
  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怪,那
  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
  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小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
  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
  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
  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
  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
  一炷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
  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
  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
  是不平,但道书读得多了,终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
  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
  本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
  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
  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
  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外,只
  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
  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
  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
  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
  一个随身丫鬟相侍,两人苦守在那墓中,竟然也是十余年不
  出,那前辈的一身惊人武功都传给了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
  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
  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
  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
  南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她?”
  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
  数人,狠辣无比,较之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
  姓龙……”郭靖一凛,道:“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
  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郭靖道:
  “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
  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
  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
  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
  受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的
  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
  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
  仍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
  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
  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
  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
  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
  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
  理会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
  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
  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
  的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
  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
  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
  来。我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
  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治她
  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
  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
  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复,而她对李莫愁仍是纵容如故,全
  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
  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
  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札,
  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
  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
  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
  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
  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还能有甚么制服弟子之法?
  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
  总是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
  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
  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
  讯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
  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
  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
  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
  根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
  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
  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
  龙女有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
  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
  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
  徒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
  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拨起来的。”郭靖道:“李
  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
  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
  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
  借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