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9
  郭靖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
  笑不理。若是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得她开颜为
  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
  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
  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
  蓉却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
  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
  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残,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
  去了一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
  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
  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
  脸搂着自己项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
  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想
  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
  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
  赌钱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
  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
  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
  来避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
  上长住,无论怎样不放他走了。黄蓉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
  派人去替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
  着无事,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
  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么也要一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
  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么地方都
  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
  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要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
  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
  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
  城乡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
  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
  “这女魔头武功之强,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
  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
  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
  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
  还接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
  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
  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
  鼓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刺去。这拂尘丝虽
  是柔软之物,但借着一股巧劲,所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
  刺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
  是进招追击,哪知斗然间疾向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
  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
  掌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
  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
  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过去,跟着展开双臂扑上去,要
  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得
  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
  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
  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
  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
  武三娘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
  与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
  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病杖钢
  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
  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
  响,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
  激射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
  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
  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
  发。柯镇恶听到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
  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
  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
  己目不见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
  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
  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让。”腰肢款摆,拂尘银丝已卷住
  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回
  夺,哪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
  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
  “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
  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
  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
  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
  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
  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柳树丛中一晃,随即不见,自
  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
  全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弹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
  是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
  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
  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
  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
  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
  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
  是武三通的声音。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
  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
  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
  奔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
  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喜,叫道:“我在这里。”武
  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来。”
  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三娘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
  中。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倒是极大。武三娘走进窑洞,见
  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怎,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
  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
  叫:“啊哟,不好,咱们引鬼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
  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恶道:
  “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哪里……”武
  三娘当即醒悟,惊道:“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
  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不散,让
  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
  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我……我……胸口……胸口一
  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
  锦帕。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红欲
  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的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
  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英,
  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
  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声音,睁开眼
  来,说道:“为什么不给双儿?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
  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心,你
  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
  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
  “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