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9
  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
  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
  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但
  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
  义女。”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
  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
  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
  一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
  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
  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
  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
  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内不跟
  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
  的师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着这十年的日
  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想不到令兄跟阿沅……
  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享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
  了。”武三娘深有惭色,道:“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
  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径,可大大的不是
  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
  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
  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
  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
  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
  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
  只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
  “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
  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
  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
  娘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
  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急,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
  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
  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
  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分,自不能有何逾分的言行,
  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
  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
  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了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
  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能脱身,虽然后来与靖蓉
  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
  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
  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步之
  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
  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晃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
  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
  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
  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
  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
  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
  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夜之
  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
  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
  去!”向着来路模索回去。
  哪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
  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
  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
  高八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静夜中哪里有人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
  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
  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
  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数。但猫头魔还是不住啼鸣,他
  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按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
  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
  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
  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
  视,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
  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
  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
  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
  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魔敛翅飞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
  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
  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比
  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
  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
  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雕
  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
  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
  “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
  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个没
  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
  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
  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她
  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
  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
  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
  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扁了
  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
  武修文呆了一呆,叫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
  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
  发足便可追上,哪知他刚展开轻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
  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
  子,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
  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
  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
  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
  “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
  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
  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
  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英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
  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么事?
  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
  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
  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槁,双
  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
  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
  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爹
  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
  鼻旁“闻香穴”按了几按。武修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按,
  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
  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
  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
  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
  手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
  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