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沙子    更新:2021-11-23 23:11
  眼前的花和女人,菜肴和美酒,飞翔的阳光和云,水、空气和大地,它们很真实。
  天气很好(立冬以后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从窗口望出去,许多人在花园里看书。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在跑。这些图像很真实,甚至比人本身还真实。追忆绝对不是存在的必然条件,如果你这样认为,没人能反驳你,也没人有权利指责你。因为感觉是你的,无法替代。就算你指着太阳说,太阳是黑色的,也没人敢说你不对。只是请回忆一下。回忆一下第一次说出“我”字的那个时刻。请记住这个时刻。
  “我”,仅仅一个“字”,但世界从此展开。……时间不是鸡大腿,也不是红花藕,可以切成一片一片供你在显微镜下研究。时间是一个整体,像你的脸,或者你的脸是一个整体,像时间。从你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即使很性感),没人能认出你。嘴巴的单独存在,对于脸没有任何意义。在一个时间点上的存在,毫无意义。那么,会剩下什么?
  追忆。只能是追忆。追忆慢慢从遥远的穷乡僻壤走来,脸上挂着委屈的泪。她伸出手来(虽然冰凉),把你从黑暗的洞穴中拉出来,使你看见你许多年未见阳光的尾部。即使你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你的,像你的私生子。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它属于你,根本就是你。谈论别人道德的时候,请不要忘记自己的私生子。
  不懂?很多人不懂。面对生命的任何思考根本就是在消弭生命,分解体重。思考是锋利的钻头,但再锋利的钻头也无法钻透自己。
  不必羞愧不懂这些。其实懂这些未必有什么好处。世界上不超过两千个人懂这些。韦一笑是其中的一个,排名曾经进入过前三百位。
  韦一笑长大以后很少对人讲述他少年时的情况。但他也有不得已的时候。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很多男人都会做一些不愿做的事。“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吧。”小金娇嗔地摸着韦一笑的头发。由于摸得太多,头发已经从黑色变成麻黄。很多小青年把韦一笑视为偶像,把头发用黄泥水和老姜拌匀,染成黄色。但绝没有韦一笑黄得纯粹,而且还怕下雨。韦一笑也有自己的难处。女人很情绪化,一点点高兴痛苦喜悦悲伤,会成几何级数放大,最后的结果体现在手上。
  偏偏韦一笑的头发很结实,怎么拉也不会断。结果是头皮越拉越长。他现在可以把整个头皮翻下来,挂在脖子上。看起来他的头就像一个草丛中的光滑石头。问题还不止于此,每个新认识他的女人,看见他的头皮已经可以翻下来挂在脖子上,立马用纤纤玉手再次拉住他的头发。“说,以前你有多少个女人?”纯洁一点的会放声大哭,“哇,头皮都可以挂脖子上了……呜呜呜……”意思是说,你已经……很多少次了。所以,名人也有名人的难处,不是人人可以当。
  小金是韦一笑的第几个女人,恐怕韦一笑自己也不清楚。他认为记这个还不如去数房上的瓦有趣。再不行,去读假《道德经》也成。但事情并不是总由他说了算。他经常讲一个据他说是他亲眼所见的事。
  有一天弥勒佛在天上碰见上帝。上帝愁眉苦脸。“老兄,怎么回事?”弥勒佛关心地问,“生病了?”弥勒佛永远高高兴兴。上帝说:“哪能呢,地下一帮人整天埋怨俺呢。”弥勒佛说:“大胆。敢埋怨你?给他两掌心雷。”当然,弥勒佛在开玩笑。“谁埋怨你啊?”见上帝还是一副愁苦的样子,弥勒佛认真地问。“那些没有获得成功的人,天天在地上埋怨俺没有给他们机会。”上帝说。“喔,这事啊。别只看见事情坏的一面,要看见事情好的一面。起码那些成功了的人会感谢你的嘛。”弥勒佛道。“可是,那些成功的人又说成功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努力……”上帝说。
  这个故事很多人都听过。韦一笑讲这个故事不是想告诉人什么道理。他只是想说,就算上帝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何况我韦一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韦一笑的头发一定被一个女人揪着。“嗯,说嘛……”韦一笑的头皮又长了一点。“好吧。”声音从天上传了下来。韦一笑倒挂在巨大的李子树上。正吃着李子。不是人人可以倒着吃李子的。不信,你来试试。
  韦一笑开始回忆。
  与此同时,在韦庄的巨大的遗址上。几个老人,围在一个硕大的烧毁的树桩旁边。刘二、何木匠、厨房的秦妈和茶房的张二爹。“你脖子上的伤口还痛吗?”刘二问。“只要下雨的时候,有一阵风,有一只蝙蝠飞过,我的油灯恰好又没有油了,我的伤疤就会钻心的痛……”张二爹说得很认真很努力。“还是这么颠三倒四,活该你。再咬你一次才好。”秦妈骂道。说完这话,大家都没话说。叶子烟的火光在黑夜中闪动。韦庄所有的蝙蝠在那场大火中没有一只留下。
  ……一群一群飞入火堆…………带着火光再次飞起…………身上往下滴着肉体烧化后的油…………翻腾的肉体…………焦糊的气味…………死亡的声音……
  “它们有种必须把这里烧得一干二净的使命感……”“它们像在保持一种秘密,维护一种尊严……”“它们不想让世界知道哪怕是一点点……”“所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也许本来就没有存在……”……
  “不知小少爷是不是还好?”
  几个老人看着黑暗中巨大的遗址。遗址的上方有一颗星非常明亮。有一种东西,我们把它定义为泪。谁见过天的泪?
  韦一笑倒挂在树上。吴超尘走的时候,只教了韦一笑读书、写字,还没有教韦一笑如何描述。韦一笑只会用一种时间行进的方式进行描述。虽然有点颠三倒四,但大体还是遵守时间规律的。下面是韦一笑的原话。
  吴老走的时候,俺十岁。俺爹六十岁。俺不知道俺娘多少岁。她从不说自己多少岁。俺从很小就知道,时间规律、计算规律和俺娘的岁数不能同时都对。好,不说俺娘,说俺自己。俺当时十岁。俺爹不管我。自从六十大寿以后,他管我管得更少。他脾气本来就怪。那时变得更怪。老是神经兮兮地说命不长久。俺妈本来是管我的。但那个时候她无法管我。她的肚子又大起来。俺真佩服俺爹。俺爹当时六十岁,俺不知道俺娘多少岁,俺很小就知道,时间规律、计算规律和俺娘的岁数不能同时都对。说过了?是这样,当时小四、土豆和我打赌。土豆说俺娘一定会生一个儿子,小四也说是。小四总是站在土豆一边,活像土豆身边的更大的一个土豆。但俺认为俺娘会给俺生一个小妹妹。其实俺也没什么理由,只是俺想,如果俺娘再生一个儿子,弄不好会再招来一堆耗子蚂蟥什么的,俺爹恐怕活不了几天。俺最讨厌别人说俺是蝙蝠什么的。其实那些蝙蝠关俺屁事。后来,俺娘真的生下一个妹妹,像个小老头似的,比土豆还丑。俺娘和俺爹把她看成宝贝。俺爹说他那天一个跤都没摔,是个好兆头。人们都说俺生下来的时候,俺害得俺爹断腿断胳膊,而且还折了一大笔钱。鬼知道是不是真的。俺又没看见。没准打麻将输了,拿俺来作借口。这种事经常发生。你不知道俺妹妹的名字?韦葳,听说过没?没有?!韦二妹?没有?!阿妹瑞卡?对,就是她,以后会嫁一个阿妹瑞肯。喔,你累了,那吃个李子,听俺继续讲。
  俺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那个时候,再也没有人管俺了。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俺爹的书房里去找他的书看。俺经常看见俺爹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到书房里去。他以为俺不知道。俺知道他的第一个房间没什么东东,全是一些经史子集那种疯子写的神经病看的书。这两种人是一样的?当然不是。好,是是是。俺看你现在差不多可以读那些书了。好好好。俺接着说。俺爹故意把第二个房间装得神神秘秘的,好让俺们认为好东东都在里面。其实里面就是一些钱。什么《史记》、《汉书》都是用来算钱的。俺进去拿钱的时候,总是拿多少钱,就把书撕几页。这样俺爹就以为钱一点也没有少。当然,不能撕得太多(这是俺后来才懂得)。有一天,俺爹突然发现《汉书》从高祖一下子就到元帝,就问俺,这是怎么回事?俺就说,是被书虫蛀了。俺当时以为书虫蛀书也是一页一页从前往后按次序来的……当然,俺拿钱的时候很少,俺平时总有很多钱。所以俺到俺爹的书房一般都是直奔俺爹的第三个房间。他以为他把门装在书架的后面,把按钮放得很高,俺就不能发现。大人总是低估孩子们的智力,也可能他们本来就笨。谁知道呢。这间房间很怪。没有窗户。还有一张床。俺总是和小四、土豆一块去。俺们把俺爹的书翻出来看。那些书很怪。文字比较少,都是些画,画上的人也不穿衣服。当时,俺认为他画得一点都不像。因为俺看过土豆洗澡。但小四说像,因为他看过他娘洗澡。俺不相信,一起跑到他家去,结果被他爹给打了出来。这怎么算色狼?你以为只有男孩才这样的。土豆一天到晚问我们身上为什么多那么一块……
  刚开始的时候,小四、土豆和俺在庄子里瞎逛,觉得很无聊。小四把中国古代的皇帝都当了一遍,土豆把所有的皇后当了一遍,俺把所有的太监当了一遍。庄子里的人都笑着对小四说,没那么矮的皇帝;对土豆说,没那么丑的皇后;对俺说,就你最像。俺认为他们是在夸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