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绿痕    更新:2021-11-23 18:56
  是的,自他将她从丞相府后门拉走后,她就一直把他当成世上惟一会关心她的亲人来看待了,自他不得已地把他的唇,亲腻地贴上她的唇上后,她就将他视为此生再也没有像他能够这般亲近自己的人了,她舍不得离开他。
  “好吧。”藏冬的眼中藏着一份复杂的神色,末了,朝她摆摆手,“你就看着他,晚点,我再把你们该喝的汤药端进来。”
  她诚恳地向他颔首,“谢谢。”
  门扇一合,房内又只剩他们俩,外头黄昏的夕照,将满屋映染得红艳似金,屋内简单的摆设,也都染上了层淡淡均亮的霞光,震玉将身子紧挨着浑身冰冷的殒星,低首看着他紧闭的眼帘。
  他好不好?身子还受得住吗?穿透窗棂的夕照不能照出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蜷缩地挨在他的身畔躺下,拉来他的一手,与他掌指紧密交握,企图把自己的温暖,透过密密贴合的掌心渡继给一身寒意的他,并用以借此掩饰自己此时的害怕。
  她怕,他再不会睁开眼了,如果今日她有照他的话,乖乖留在庙内等他,而不是想趁着祭天之日前去行刺翟庆,那么他也不会为了护她而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或许他的伤并不是全因她所致,但她忘不了,他在人群中紧紧搂着她,奋力拼搏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是想救她逃出追杀而已,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奋不顾身地救她。
  这份恩,这份情,怎么还?
  她多么想贴进他的心坎里,问问他想要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以及他的爱又是什么?只要她能办到,她都愿去为他做、为他实现的,可是,他却只是和她一样,都把心事都掩藏在心底,让它在无声中,成为了一个秘密。
  “原谅我……”微弱的低吟,忽地自殒星的唇畔轻轻流曳而出。
  “你想说什么?”震玉忙不迭地倾耳探向他,生怕漏听了他的一字一句。
  然而,昏迷中的殒星,却只是一味喃喃在嘴边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原谅我,原谅我……”
  震玉紧锁着黛眉,不舍地再次握紧了他的手。他到底做了什么需要原谅的事?为何他要如此自责?
  他究竟,想起了什么?
  梦魅化为厉鬼,凄切狰狞的面孔,对他伸出一双双枯槁尖锐的手,争先恐后地朝他探来,抓住他的衣角,扯住他的发,狠狠地啃噬着他的血肉、撕扯着他的发肤……
  他只是,不语不动,静静任他们宰割。
  若是能让他们消仇弥恨,他愿意,他愿意就这么让他们愤恶地处置或是吞噬下腹,只要他能够,哪怕是火里来水里去、爬刀山落剑海,他也愿为他们走一遭,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他只能就这么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含恨带仇的双眼有如淬毒的箭一一射来,令他憾恨地垂下眼帘,而遭挖空的心房,也因此隐隐作痛。
  血光处处、幽魂摇摇的黄泉路上,众人的仇恨铺成了一地针毡,令他一脚一印都是痛,而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
  又渴又累,他这名一身罪孽、飘渺无归处的阴魂,没资格至孟婆亭喝下忘魂汤去投胎,他只能拖着沉痛的步伐,站在这由针山箭坡织城的鬼道上徘徊,悔恨地看着那些被他所害了的人们,一一离间阴间投胎重返人世去,身系重罪的他,则被孤留在原地。
  直至有三日,鬼后暗缈将他招至忘魂殿去,让他自前孽镜中看看他在阳间时所犯下的每一椿罪。
  他所犯的第一罪,就是误信朋友。
  翟庆,这名在南阳国中的新锐大将,他的同乡旧友,与他一起求得功名的同僚,同时,也心机勃勃的投机者,是他廿多年来一直深深相信的好友,也是他推心置腹,愿在沙场上把生命交付给对方的战友。
  记得那一年,翟庆刚被南阳王拔擢至右仆射,而他则是名将军,那时,他们南阳国不过是大漠里的一个小国,中土自喻为中原之主的天朝,不时派兵攻打南阳国边防,连年下来的烽火连天,南阳国已是元气大伤。
  就在那年春日,天朝派人前来大漠里谈和,说是欲与南阳国永结秦晋之好,天朝的圣上愿纳南阳国的呼兰公主为嫔妃,自此之后,两国结为兄弟之邦,永不互犯。
  消息由天朝的使者带来后,国内立即兴起了两派不同的意见,一是主和,一是不愿牺牲呼兰公主,也不愿相信天朝之言。万一天朝只是虚张声势,想趁南阳国不防之余再度掀战呢?可不求和,眼看着,南阳国百姓的苦日子,又不知得过到何时才能结束。
  在众朝臣的商议下,最后,迫于连年的征战,国力大衰与百姓生计凋零的窘况下,主张和亲的声浪在朝中大涨,击败坚持再战的声调,最终派遣出使者去回复天朝此意。
  他与翟庆,就是那两名被派出的国使。
  其实,他也是主战的一派,他并不愿听南阳王之命前来的,因为,他和翟庆一样,在心底偷偷爱慕那素来高高在上的呼兰公主已是多年。但翟庆并没有像他一样因私情而左右为难,在领了王命之后,翟庆很快地面见天朝派来的特使威武将军,并代南阳王传达了南阳国愿意和亲之意。
  待在天朝特使营中等待天朝响应的那些日子,时间很难挨。
  在心中,他舍不下呼兰公主,但为家国大计着想,他又不得不舍下。其实他也明白,凭他一介武夫的身分,根本就无法高攀呼兰公主,但,他总是做着梦,梦想着有朝一日,皇上会因他的战功彪炳而愿将呼兰公主许配予他,可他还没等到那一日的来临,机会却早已逝去了。
  于是,他夜夜饮酒借醉浇愁,想用苦酒一杯杯,告别他那还未开始就将结束的恋情,而与他一道来的翟庆,则代他处理许许多多身为特使该有事务,也因此,他一直不知道,翟庆在公事之外,还另做了些什么事。
  直至有天夜里,翟庆拿来了天朝颇富盛名的美酒,让他喝得微醺之余,悄声在他耳边道出了一件他做梦也没想过的事,一件,他渴望已久的机会。
  天朝的圣上,实际上并无意与南阳国联姻,和亲,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天朝的确是如南阳国中的反对派所言,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消灭南阳国。而会找上他,是因他是南阳国出战天朝的主力战将,只要能够收服他,那就等于是收服了半个南阳国的军力。
  大惊之下,他的酒醒了大半,就在他又惊且怒想拔刀杀了翟庆这名叛国贼之余,翟庆却接下来又续道,只要他愿做天朝的内应,到时南阳国兵败弃降之日,也就是呼兰公主下嫁他之日,天朝不但愿赐封他为一品大将军,还愿将呼兰公主作为他背叛南阳国的赏赐。
  赏赐?
  殒星原本清醒的神智,又因这二字而蒙蒙涌上了一层醺醺然的醉意,他的面颊酡红,胸膛里的那颗心极度摇摆、剧烈震荡,即使他奋力按住胸口,仍是止不住那被诱动得飞快的心音。
  一品大将军,这是身为武人的他要经过多少年的努力,才能高高站上的地位?而呼兰公主,这是多么甜美诱人的诱惑啊,或许终其他一生,他都只能对她远观而不能靠近,可是现在,只要他点点头,只要他开口应允,那么,素如天上之星摘之不得的呼兰公主就会是他的?而他,也不必心痛地看她披着大红的嫁裳嫁予他人,此后完全属于他一人?
  这时他的心,就像是一处贪婪贫瘠的荒土,在这一日,有人提着滋润的利诱泉水来到他的面前,问他,渴不渴?想不想要?
  但,前提是,他得先当个叛国徒、卖国贼。
  难以抉择。
  忘魂殿中,幽暗不明的鬼火飘摇着,在鬼后暗缈的指引下,殒星清楚地看见了他的第二罪。
  背叛。
  因心生欲、因欲生贪,因贪而求利。他不过只是人间一名平凡的男子,他有欲,更有贪婪之心。
  那夜酒醉微醺之际,一时心不设防,就为迷幻诱人的心魔所惑,为庞大的贪念所奴役,然而在酒醒之后,他并没有办法甩脱这份扣锁住他意志的贪念,于是,他背叛了长久以来一直效忠的南阳王,接受了翟庆的勾引,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背叛了南阳国。
  可是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象。
  他原以为,按照他们的计划,这将会是场平和的、无流血的卖国,在他们的计划中,只要他引走国中的军力,翟庆再领着天朝的大军兵临城下,劝服南阳王弃降,届时这场国变很快便会结束。
  当时的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完成国使的使命归国后,照着翟庆的指示,殒星特意带走了国中大部份的军力外出至大漠里操练,翟庆则与天朝大军趁机一举进攻南阳国王城,血战南阳王城。
  殒星万万想不到,事态竟会是这样的,消息传来后,大惊失色的他一改前态,命全军回城,他想挽回、想弥补这无可饶恕的弥天大错,可却不知,他也遭到出卖。
  当他带着一干骑兵回城救驾之时,却中计遭伏,手下骑兵在突如其来的强袭下,几乎全军覆没,唯有数支军伍,和挨了数刀的他勉强脱困,好不容易撑着快垮的身子来到南阳城外,就见不愿弃降的皇上,派出了座下其余的将军与天朝大军交战正炽,而军弱兵寡的南阳军,一一遭到天朝大军的宰杀屠灭,汹涌的鲜血不断滴落在黄沙上,那些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他们是因他这个叛徒而死的,是他背叛了他们,望着眼前血染的景况,他脑中一昏,痛苦地明白他的这双手造成了什么。
  金戎交锋声与哀嚎声中,这是个饮血的世界,杀戳与血光主宰了一切,他忙命残余的军伍紧急救援遭围剿的同袍,殊不知,那些军伍们也早已遭翟庆所收买,全军无人一动,也无人愿前去救国救人,他这个将军,早在翟庆的手中成了个名不符实的空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