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历史铭记的一瞬。
  ……
  天山孤城上，
  正在打扫着洞府的花铃，
  忽然身体一凝，
  静滞在了原处。
  ……
  花宫的某处丛林内，
  沙绫蹲在地上，捧着小点心的双手微微一抖，
  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之色。
  ……
  六道万花迷灵大阵中，
  一名金发双马尾的年轻少女刚刚将酒杯端到嘴边，
  却突感知到什么似的怔了一下，
  随后身体一颤，
  直接将灵玉制成的杯盏捏爆。
  ……
  灵月通往天山的路上，
  蓝雨柔那诱人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一顿，
  旋即满是震惊地望向西边的方向。
  “怎么了，水莲姐？”跟在她身后的白雪讶异地问道。
  “这不可能……朱雀她怎么会……”
  ……
  西海之上，黑色的结界寸寸碎裂。
  冲天的金红色光芒笼罩大地，遮蔽繁星，将真神的最强神法完全抵消。
  在那火光中央，一名少女的身形，逐渐从烈鸟妖形态中显现而出，
  最终，
  燃烧着，
  化为了一缕残相。
  夜枢骇然望着陆灵秋身前那道耀目的金光，惊声叫道：
  “朱雀圣兽！！！她竟是朱雀圣兽！！！！”
  在《天苍神妖录》中，根据血脉的不同，关于妖兽的等阶有着极为详尽的划分。
  而圣兽，即最接近神祗、且极有可能修成神祗的存在。
  眼前的朱雀，乃五大圣兽之一。
  她的血液，可以焚天灭地，亦可以燃烧自己拯救他人。
  “圣法·天血祭”，是朱雀一族的破道之技，此法可以无视天道法则束缚，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将一切灵法炙烤成灰。
  当然，现世上的朱雀，只有炎夜一人。
  “陆灵秋，想不到你……”
  未等夜枢再说什么，忽然之间，天下大变。
  却见一股邪戾至极的气息从那即将散尽的金光背后，向整个死海范围外暴射而出！！
  夜枢瞳孔一缩，身形竟猛地向后方闪退了一段距离！
  他从未感受过，
  这般近在眼前的，
  真正邪力。
  只见对面的陆灵秋，已经不再是“陆灵秋”了。
  那是一具魔神般的巨大身体，约有十人之高，仿佛太古至邪之相！
  他的眼、鼻、耳、口，皆被死灰色的上古符咒封锁着，而其乌光流转的身上，竟长满了脓疱般的可怖水泡，他的血是黑绿之色，正顺着之前绽开的伤口在汩汩流淌。
  整个黑夜变成了死灰色。
  陆灵秋一动不动，如鬼物般定在半空，
  这般可怖的模样不禁让夜枢面露骇然，他厉声喝道：
  “果然‘邪神’还是邪神，邪之容貌，邪之意志，就不会改变！！！
  神法·清……”
  嗵。
  “噗嗬——！！！”
  夜枢瞪大了双眼。
  他只觉眼前一花，便发现，
  自己的脖子，在万分之一秒内，
  竟被那鬼物给一把锁住！
  而对方另一只手，已然握紧了巨拳，砸进了他的腰间。
  夜枢骇然地看着自己的内脏被他掏出，眼里满是不能置信。
  “森罗鬼道·万魔噬心。”
  陆灵秋腾出一只大手攥紧了他的脑袋，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啊——啊——！！！！”
  夜枢那俊美的面孔上此刻满是恐惧和绝望，
  他的脑中，浮现了他的挚爱
  ——晴月的身影。
  “不……不——！！！不！！！！”
  没人知道他到底看到了怎样的幻象，
  这位真神，在陆灵秋的巨大魔体下，剧烈地抽搐着已经被贯透的身体，就算知道这是幻术，他也依然在用尽全部意念去抵抗着，去相信着最原初的自我。
  但下一刻，他听到了真正能够摧毁他内心防线的魔音。
  “夜枢。
  现在的我，并非真正的陆灵秋。
  因为他，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算是死过一次了。
  你所见之我，正是当年他残留下来的一道拟态神识。”
  “陆灵秋”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看看这具身体，夜枢。”
  ——
  “我的身上布满诅咒。”
  ——
  “它们从何而来。”
  ——
  “为何我会变成这般模样。”
  ——
  “夜枢。想一想。”
  ——
  “你清夜湖的史料里，绝不会记载的内容，我来告诉你。”
  ——
  “知道吗，一万一千年前，是万法鼎盛的时代。”
  ——
  “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六大隐门为了开创神法，不惜以天地之寿为代价，无限制进行神术实验。”
  ——
  “当然，毫无意外地，万年前，天空裂了。”
  ——
  “那时，这道伤口并不明显。六圣虽然默契地守口如瓶，撒下弥天大谎将此事压下，但他们忽略了——
  时间，会让天空裂缝无止境地扩大。”
  ——
  “九千年前，邪魔鬼雾弥漫世间，天下苍生哀鸿遍野。
  那一年，天上的裂痕，
  ——是现在的万倍。”
  ——
  “夜枢，你见过天外邪魔吗？”
  ——
  “你见过，可以像我现在这般，能够轻易斩杀真神的‘天外邪魔’吗。”
  ——
  “你知道当我看到‘天外邪魔’之时，心里的第一感受是什么吗？”
  ——
  “不知道吧。
  确实，很难想象。”
  ——
  “那么你知道是谁、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才能让那根本无法灭却的‘天外邪魔’变得无害；
  又是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将那万倍于现在的天空裂缝完好地补上！！！！！！”
  ——
  “听好了，夜枢。”
  ——
  “是曾经的我。”
  ——
  “是你们口中的‘邪神’，陆灵秋！！！！！！”
  “什……什……”
  夜枢癫痫般剧烈抖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而更多的血却从他的嘴里向外喷流而去。
  “呵呵呵呵，史料上会记载，我变成这般丑陋模样，是因为将天地间的邪魔鬼雾——
  全部！！！全部吸到了自己体内吗！！！！！？？？”
  ——
  “史料上会记载，我本已修成真神，却不能和心中挚爱长相厮守，反是为了天下苍生、给你这群自私自利的混蛋祖先们，用永生之代价！！！擦干了天空的眼泪吗！！！！？”
  ——
  “成千万上亿的诅咒，汇聚在一人身上的感觉！！你体验过吗！！！？你体验过吗！！！！？？”
  ——
  “你们这些伪圣、这些所谓的神，又到底！！！知道些什么！！！！？你说！！！你知道些什么！！！！！”
  这些话让夜枢的眼球都快瞪出眼眶，他剧烈地狂颤着身体，张开着嘴，口中仅剩“嗬……嗬……”的咳血之音，身体亦是不能再活动半下。
  “夜枢。”
  “我虽承载着太古的记忆，却依然不能忆起天山之战那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段回忆，被某人封印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万万没想到！！！”
  “在我沉睡之后，七千年前的终焉之战里，你们这群新生的愚蠢后辈，竟再一次！！竟再一次！！！
  将这片受过伤害的苍空，毫无顾忌地撕裂！！！！！”
  ——
  “难道祖上犯下的过错，就算已让世间变成炼狱，也不会有人警醒吗。
  夜枢，在你们眼里，只要自己做到最强，其他人的性命，便不再是性命了吗。
  你们对这方天空、这片土地、这广阔山海——！！！
  难道！！
  就没有一丝丝的感情、没有任何的留恋吗！！！！
  你们当年！！！
  到底！！！！
  在争个什么！！！！！”
  陆灵秋的话，让奄奄一息的夜枢不断地颤动着自己的身体。血淋淋的真相将他心中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对祖上和自家门派的全部记忆完全逆转。
  可身为清夜湖唯一的传承者，他的立场，命中注定。
  他无法发出声音，便只能用传音术：
  “……陆灵秋。与你一战，我不后悔。”
  “我和晴月早已隐约猜到，在天空裂开之后，会有‘邪魔鬼雾’入侵天苍。但我们……”
  “我们已经尽力去阻止了。青溪和沐雨，他们也并非盲目开战。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
  “这些年来，我们四个带着忏悔之心，想方设法去阻止鬼雾对人间的侵袭。青溪开发出了至高领域——‘四漩结界’，
  以寿命和修为为代价，将整个天空裂缝框了起来。”
  “但他自身，却也只能作为阵眼，身死其中。”
  “在最初的三千年，结界还能够勉强将这些邪雾镇压……但后来，每隔两千年，它就会在灵力耗尽中崩塌，天苍也就会随之面临着被邪魔蔓延的风险。
  四千年前和两千年前，沐雨、晴月，相继耗尽自身修为，修补了‘四漩结界’的灵能，永远地消逝在了大阵中央。
  而今年，也正是我，去履行这份宿命之时。”
  “祖上犯下的错，我，未生当世……无力回天……
  六神之战，我……是参与者……罪孽深重。
  我辈拼尽全力，也无法弥补的过错，果然，还是只有你才能完成啊。
  ……陆灵秋，对不起。”
  话音未落，夜枢竟似回光返照般，用尽全身神力，忽然挣脱了陆灵秋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束缚。
  他俊美的面孔上虽已被鲜血和脏器污秽沾染得扭曲不堪，
  但此时此刻，
  他的神情却只剩下坚定和安宁。
  “我会完成我的使命。”
  “陆灵秋。
  清夜传承，从此托付于你。”
  “——未来，拜托了。”
  他将双臂展开，拥抱黑夜。
  “神法·未央明！！！！！”
  在陆灵秋震惊的目光中，夜枢以黑夜之力，引爆了自己的身体。
  乌——！！！
  一道浓墨般的黑夜之光从他体内冲天而出，对准死海之上的那道裂缝，在海天之间轰然圈起了一道深黑色屏障！！！！
  下一息，那些飘漫着的墨色浓雾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它聚拢其中，一如在之前的“四漩结界”中那般，被死死地禁锢在了充满夜之力的黑色结界里！
  裂缝之下，巨大的圆柱状空间再一次地将天空裂缝完全锁住。
  骇人的真神级灵压从结界内部向外波动而出，夜枢的身体，也如点点星火般，随风散尽。
  天夜广寒宫那海市蜃楼般的镜像，忽然间，在陆灵秋的眼皮底下渐渐缩小。
  最终，化为一道流光，射向他的手心。
  ——是巴掌大小的玩具城堡。
  “看来你这小辈，也是做尽了觉悟啊。”
  “陆灵秋”叹息一声。
  他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真神留下来的传承，反而是立刻，
  将身上咒印全部撕扯开来。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作为“邪神”九千年前留下来的一道意识形态，他的时间有限，触发前提亦是极其苛刻。
  若不遇到让原宿主失去理智的巨大情绪波动，他是无法被唤醒的。
  甚至就连宿主遇到生命危机，他也无法主动跳出来护主。
  唯有比死，还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才会让原本的“陆灵秋”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即，将“邪咒”形态苏醒。
  之前慕青那次，他就已经“半邪化”了一次。仅仅是那样，就已经让天生邪象、白昼推移。
  这具魔神样子的身体，上面汇集了无数道“邪魔鬼雾”留下来的诅咒，也正是这些诅咒，使得他现在的形态获得了一种常人完全无法想象的能力——
  “灵无限”。
  ——无穷、无尽的灵力。
  在天苍大陆上，无论修士还是妖修，每个存在、每个生命体，一旦踏入修行，就会产生自己的灵力上限。
  以人为例便是：
  炼气期大圆满——灵一千；筑基大圆满——灵一万；金丹期大圆满——灵十万；元婴期大圆满——灵百万；化神期大圆满——灵千万；渡劫期大圆满——灵亿。
  在此基础上，慕青那般妖修，灵力是正常人类的二倍。当然，还有些极为特殊的存在，先天灵力充裕，在每个阶段的灵力值上限也会比常人强上不少。
  但就算是一亿灵力，也是会有用尽的时候。
  就连夜枢那般真神存在，也仅有十亿的灵力可以使用。
  三大神法：“长夜晞”、“敬天歌”、“繁星落”，已然耗尽了他的大半灵力。
  而最后的“结界神法·未央明”，则是以修为和肉身为代价，将一切潜能燃烧殆尽，才得以成功施展出来的。
  现在，邪咒态的陆灵秋，在这几个呼吸之内，灵无限。
  他要抓紧一切时间，去完成最后一件事。
  “森罗万象·大黑暗天！！！”
  嘭——！！！
  他将巨大双掌一合！
  一道令人恐惧的气机登时间以他为圆心，向天地海外扩散而去！
  夜幕之下，
  西海上的天空彻底变成沉黑色。
  今夜，整个天苍比之以往，更加静寂。
  ……
  万里之外，纯黑色的天上，一点星火，在陆灵秋的超阶结界术当中，向下坠落而去。
  下个万分之一秒内，他的身影猝然消失。
  ……
  刹那时间过后。
  一片红色细长的翎羽，
  从星宇之上划向人间。
  它的正下方，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色深渊。
  这里，是万魂聚集之地，
  这里，是封印不祥之所。
  陆灵秋的魔躯穿破虚空，
  ——回现到这最原初之地。
  黑光爆闪，
  消耗的极量灵力加速了邪咒形态的流逝，
  他渐渐幻回人形。
  伤痕满布、鲜血淋漓的肉体，俊俏的脸。
  他伸出双手。
  颤抖着，
  接住了那片灵羽。
  下一秒，
  长翎在他的掌心上，
  如红莲般绽放——
  “呼——”
  她化作一名容貌绝美的姬发少女，
  在黑夜与星辰的注视中，
  轻轻，扑进了他的怀里。
  ……
  【第一卷·镜花天夜·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