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念奴娇
作者:怪诞的表哥    更新:2024-03-24 20:09
  病馆中忙乱了一阵,有人大呼起来。
  “碎了,我五脏六腑碎了!”
  王准听老大夫说他伤得不算太重,忍着剧痛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庸医,我都痛死了。”
  “郎君恕罪,可你终究只挨了一拳啊。”
  “老东西一脚把苏五奴踹死了,而我挨了一拳,快救我命!”
  病馆里另有一名锦袍中年倏然起身,惊呼道:“苏五奴死了?张四娘如何了?”
  能接触到教坊女乐伎者非富即贵,王准见这竞也有个想弄张四娘的,忍痛转身看向对方,喝道:“你谁?”
  “韦会。”锦袍中年人高声道:“京兆韦氏,圣人之堂甥、中宗皇帝之外孙、定安公主之子、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
  “尻。”
  “我问你,我的四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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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尻你个啖狗肠,莫烦我。”
  王准根本不将韦会放在眼里,了一口到对方脚下,这一动肚子又是剧痛,哼哼唧唧让人将他抬回家中。
  他要去找王告状,即使不能弄死薛白,也得弄死那打人的老东西。
  王已身兼二十余职,大部分时候就在王宅旁的议院务公,听闻儿子被打得半死,披着一身紫袍转回家中。
  “又在外嚣张,终于惹到了你惹不起的人物?!”
  私下相处,王准竟连在王面前都不嘴软,捂着肚子叫嚷道:“我凭陪圣人斗鸡的本事嚣张,阿爷有甚好不高兴?”
  王铁皱眉,先让家中名医查看了儿子的伤势,方骂道:“你要嚣张,出了事莫找你阿爷。”
  “薛白动我,我念这小子在圣人面前献了几次宝,才来提醒阿爷,否则我已弄死他!”
  “你与他关系本不错,如何回事?”
  “不知。”王准提起来就恼火,道:“我在教坊招呼鲜于二郎,倒没想真让他撬了张四娘,只想让苏五奴灌醉他,教这土鳖出个丑。娘的,忽然一老东西窜进来见人就打,将我的人全撂倒了,还打死了苏五奴,我根本不知如何回事。”
  “黄晦如何说?”
  “说让我治伤要紧,又说薛白圣眷正浓,让我先走,交给他来处置。”
  “打人者是何相貌?”
  “比牛都壮,身高有六尺好几,一张黑脸真他娘糙,撂着两道疤在上面,两鬓花白,皱着個苦大仇深的臭眉。”
  王鈇问道:“方脸,剑眉?”
  “是。”
  “王忠嗣与薛白混在一块了?”王铁沉吟道:“唾壶还敢与我说杨党没拉拢王忠嗣。”
  “唾壶嘴里能有一个字是实话?阿爷能信他?”
  王准说话时也皱着眉,总觉肚子难受,在榻上打滚,痛呼不已。
  “我脏腑坏了!阿爷给我作主……我有犯什么错了?我只想灌醉鲜于二郎,王忠嗣打碎了我的脏腑!”
  王看着儿子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火起。思来想去,没有御前告状,而是吩咐备驾往右相府走一趟。
  急着对付王忠嗣的是右相,禀明此事,一则是利用右相府出头,二则也是与右相修好。
  刚刚穿了紫袍,暂时需要稳一稳这官位,他眼下还是不能与右相府决裂了。
  这一路过去,王锚还想到了一桩小事。
  当时卢杞被贬,真不是他命御史台安排的,他查来查去,最可疑的是卢杞之父卢奕,说白了就是卢家不愿在右相门下效力。
  但此事虽说过了,右相似乎还是怀疑他。
  当然,目前这事还是隐在心里的,王铁依旧待李林甫十分恭敬。
  “右相,你看此事……下官是否借机给王忠嗣上点眼药?”
  “这又想起自污了,潦草,粗鲁。”
  李林甫沉吟着踱了几步,作了判断,道:“也知会胡儿一声。”
  这事可大可小,有理大可告状,告赢了给圣人一个罢王忠嗣的由头,告不赢,他自有办法让圣人觉得王忠嗣有心机。
  教坊。
  薛白有些后悔没把李季兰、李腾空带来选角。
  他带来的人,王忠嗣对音律不感兴趣,打完人就在檐下坐着闭目养神;杜五郎只对凶案感兴趣,瞪着大门等人来捉王忠嗣,准备挺身而出。
  好在,颜家兄弟能帮些忙。
  颜泉明低声道:“我打听过,教坊使孔纬不通音律,闹出过听不懂《浣溪纱》的大笑话。果然,教坊中有才艺者未必能出头,你当仔细挑选。”
  “是。看出来了。”
  颜季明才从鼓声中回过神来,道:“吕妪的羯鼓打得真好。可我看了戏文,能用羯鼓之处不多,薛郎当选些善弹琵琶、筝的乐师。”
  这点薛白倒是听李腾空说过了,但对于他而言,能看出要用什么乐器也很厉害。
  “十二郎还懂音律,帮忙选拔一下吧。”
  “有兴趣。”颜季明赧然,挠头道:“但音律之事看天赋,我天赋太差了,君子六艺,只会五艺。”
  这显然是自谦的言论。
  接着,颜季明抱起琵琶,依着对戏文的感受弹了一曲,完全弹出了薛白想要的清丽华美之感。
  “抛砖引玉,请诸位艺师表演。”
  薛白见了,拉过还在探头探脑的杜五郎,道:“看十二郎的君子六艺,你呢?”
  “人生而不同嘛。”杜五郎掰着手指,“我勉强也有六艺。”
  “你跟我走。”
  “衙门人还没来呢。”
  “不急,没那么快。”
  这边让颜家兄弟帮忙挑选乐工,薛白叮嘱宁可多挑些回去慢慢筛选也不能错过了人才,他则由黄晦引着去选角。
  相比起选乐工,选角就显得香艳许多。
  穿过一道仪门到了内人们居处,路边皆是清一色的美娇娘,身披鱼纹彩锦,婀娜多姿,正在路边清歌曼舞,一派优雅端丽景象。
  “啊。”
  杜五郎跟在薛白身后,眼睛都不知往哪看才好,时不时摸一摸鼻子,生怕流出鼻血来,出个大丑。
  黄晦见状,得意洋洋,一路引着他们到了歌台前坐下,拍了拍手,唤他精挑细选的内人们出来展示才艺。
  “初选我要的很简单,能像许合子那样高歌即可。”
  “都能,都能。”黄晦笑道:“不知薛郎要挑几人?老奴听闻该有七八人吧?”
  “可否多挑些,一边调教一边选。”
  “当然可呀!”
  不想,黄晦竟是大喜,拍掌道:“薛郎想挑几个都行,多多益善。”
  于他而言,名额愈多,筛选的次数愈多,收的钱自是愈多。
  其实《西厢记》原本的主要角色就四个,崔莺莺、张生、红娘、崔夫人,薛白虽让李季兰改编了一折崔莺莺出家为道士的戏,也只是多添了一个老坤道。但薛白有意把人选都带回去给李季兰、李腾空过目。
  一个个美丽乐伎上台,凡薛白看着不错的说一个“可”,杜五郎拿着册子便记下一个名字。
  过了一会,薛白皱了皱眉,倾身道:“老旦还是得从方才那些低层宫人里选。”
  “本来这里就是选莺莺与红娘.….”
  歌台上走上一名浓妆少女,长相美艳,开口竞是技压群芳,歌喉了得。
  薛白再不懂行,这种明显的水平差距还是能听得出来,不由问道:“这是何人?”
  黄晦反而有些为难,踟躇道:“这是…...庞三娘。”
  正此时,有乐伎见庞三娘引起了薛郎的关注,忙娇呼道:“请薛郎莫被这‘卖假脸贼骗了!”
  “如何回事?”
  黄晦只管收钱,没顾得上细看名单,这才出了差错,忙赔笑道:“薛郎勿怪,这庞三娘确已年逾四旬,不过,歌喉却是了得,今日表演一番,不挑她便是了。”
  “年逾四旬?却是看不出,还请唤她上前相看。”
  很快,庞三娘走到薛白近前,看得出她妆容颇重,衣着华艳,但竟看不出年老,犹如少女一般。
  “奴家拜见薛郎,歌舞一道,奴家自诩不俗,恳请薛郎给一个机会。”
  薛白问道:“冒昧了,可否请三娘卸了妆容我一观?”
  庞三娘有些惊恐,美目圆睁,看向黄晦,眼中显出失望与无助来。黄晦则以满含威胁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接着,黄晦躬身向薛白赔笑道:“老奴疏忽了,混进来这般一个恶脸婆,也因这庞三娘擅妆,瞒过了老奴。”
  “哦?”
  “薛郎有所不知,老奴初到教坊便听闻她的名字,到她屋中请她,怡逢她未化妆,老奴问她庞三娘子何在,她却说庞三是我外甥女’,待次日化了妆来,老奴还说昨日见到她阿姨了,着实被她戏耍了一通。其变状若斯,大胆若斯,刁妇也!故而教坊人呼她为卖假脸贼....
  庞三娘对着铜镜卸了妆,显出一张带着皱纹的脸。
  其实她保养得宜,在这个年纪的妇人中亦属年轻美貌,可惜,她想要的那份前程永远无望了。
  圣人爱歌舞百戏,给了她们这种平家女子一个光耀门户的机会,如裴大娘、公孙大娘、许合子,名扬天下。
  她自恃才貌,以为能从五千名乐工中被选为内人,就能从外教坊到内教坊,再到梨园弟子三百人之一,再成为十家之一。结果,眨眼之间,青春已逝。
  这些年,她化妆,拼了命地到权贵府邸表演,挣钱,贿赂教坊使,终于有了名气,但她心里明白,众人都只是看笑话,看她这个卖假脸贼觉得有趣。
  遇到今日这种真正能到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纵使黄晦先前贪婪地吞噬了她一笔又一笔的血汗钱,到头来也只会嫌恶地让她滚开。
  她也明知道抹不掉这一缕皱纹,却还是傻傻地把所有钱财都给出去。
  “奴家……..拜见薛郎。”
  庞三娘走到了薛白面前,再拜,不敢抬头。
  薛白也没催促,她等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头来,显出那张老脸,蓦地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就由她来演崔夫人吧。”薛白道。
  庞三娘一愣,只觉恍在梦中。
  “对了。”薛白又道:“台上的妆发也由你来做。”
  庞三娘打了个战栗才回过神来,激动到以手指天,应道:“奴家绝不让薛郎失望。”
  薛白一看就知她有人生追求,会拼命做到最好。
  他心里却在想,教坊与春闱一样,他带着春闱举子闹事也好、写个戏文来挑人也好,都只是暂时打破了旧的规矩。多出几个及第的士子,多出几个戏剧演员,不是什么大的改变。
  就像是往湖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涟漪,也会慢慢平静下去。但要改变世道,就是要有精卫填海的耐心和毅力。
  黄晦俯下身子,道:“薛郎且看,接下来四位可是最出挑的。
  “是吗?”薛白目光看去,确实见到四名美貌女子上台。
  “这是任家四姐妹。”黄晦笑道:“吐纳清婉,收敛浑沦,薛郎觉得如何?依老奴看,一个演莺莺,一个演红娘,一个扮男装演张生,再添一个婢女的角,岂不美哉?”
  如他所言,这任家四姐妹确实都是第一等的美貌,嗓音与歌艺俱佳。但他隐约感到,她们并没有在认真唱歌,只在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对视之间,羞涩而笑,秋波暗递。
  黄晦一瞧,顺势递话道:“排过了戏,薛郎还可请求圣人将她们赐于你,又是一桩佳话。”
  这种宦官很擅殷勤,一直带着笑意,不等薛白说话,已让杜五郎将她们的名字记上。
  反正不是现在就确定角色,薛白倒也无所谓,只是确实还没找到特别满意的演崔莺莺的人选,已稍有些不耐。
  时近黄昏。
  今日的选角差不多就要结束了,仪门处忽有宦官与婢女的呼叫声响起。
  “姑娘不可。”
  “让我唱…….”
  有小女子娇呼了一声,虽只三个字,声音如黄莺出谷,极是动听。
  庞三娘一听,快步赶出,万福道:“薛郎,那是如今教坊最好的内人。”
  薛白遂站起身来向那边看去。
  黄晦当即变了脸色,警惕地往那边挥手,示意小宦官将那位拦住。
  可惜,一个红衣小女子还是提着裙子跑了出来。
  “念奴!”
  “快拦住她!”
  黄晦急得喊出了声。
  这个小内人,乃是左教坊万里挑一准备着上元节要到御宴上献歌舞的绝色,关系到他与教坊使的前程,如何能让薛白挑走了?
  “别拦我,为何不给我唱新曲?”
  念奴被拦在了仪门处,颇有些不满,向这边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薛白身上。
  她豆蔻年华,梳着荷叶髻,穿着红色舞衣,双臂挽着彩练,有着玉一般的肌肤。
  这是个白玉无瑕的小女子,气质活泼像百灵鸟,声音婉转像夜莺,更难得的是,她小小年纪就有属于她的独特气质。
  娇。
  虽只看她一张脸,却能让人感觉到她浑身无处不细腻光洁。她身材玲珑,其实是灵活的,却能让人感到她娇滴滴的。
  像是初春发出的第一朵花瓣上最嫩的一点尖儿。
  念奴?
  薛白听到了这个名字,忽然想到一个词牌名,念奴娇。
  他不知是不是,但有个直觉.…....眼前这女子,或许就是这个词牌名的来历?
  若是有一女子可因她的娇美而成为一个曲名的起源,也唯有她这般了。
  “奴家能唱。”
  念奴大概猜出哪个是薛白了,趁还没被带走,径直开口唱了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她是唯一没有依着西厢记的戏文准备的一个,但那空灵的声音一起,竟然直接就盖过了所有人。
  薛白这才明白为何颜季明会叹惜“音律之事看天赋”,其实是有些残酷的。
  “快,带下去。”黄晦慌忙打断了念奴的歌声。
  “别……”
  念奴只唱了两句,已被拖了下去,仓促间以有些哀求的眼神看向薛白。
  薛白不知她为何想唱这个戏曲,却知她确是最出色的人选,遂道:“黄内官,我想选她唱戏文,不知可否?”
  “薛郎莫怪,此事老奴无法决定,得问过教坊使才行…....”
  黄晦话音未了,有小宦官慌忙赶来,禀道:“黄公,韦郎来了,与薛郎的同伴起了口角,发了大脾气,说要到圣人面前告御状。
  “又出何事了?!”
  “也就是……就是……争抢张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