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33
  “我的一生长寿、如意,有几任丈夫、孩子们以及花园。我的一生自足完满。我是人们口中幸福的女人。”


  一派胡言!莉利亚抹去她在脑中写下的这几句话。活得如意的人都自足完满。任何幸福也一样。谁想要拉开那个叫作人生的抽屉给别人看?在那里面,我用包装纸把某个老情人裹起来。在那里面,我用隔板将几任丈夫分隔开。那里面有儿孙,一个个像乐高积木似的组装在一起。父母和兄弟姐妹呢?他们的照片叠放在里面。上面覆盖的干花是勿忘我。好了,看够了吗?想象自己对着一双呆望的眼睛关上那抽屉,莉利亚笑出声。哦,不管对谁,最好还是别打开那个抽屉。


  多洛蕾丝又来叫莉利亚参加那个回忆录写作班。想想看,你可以给你的儿孙留下多宝贵的财富,多洛蕾丝说。


  除了她收集的廉价首饰,莉利亚没什么可传给她儿孙的。他们可以自行瓜分相册,莉利亚猜想总有一天,越快越好,他们——她的祖父母及外祖父母、她的父母、叔伯姑姨、早已断了联系的远房亲戚、她的兄弟姐妹连同她自己——他们最后全会被送进古董店。也许有位顾客一边翻弄相册,一边回想一位情人或一次家庭纠纷。另一个顾客也许习惯性地瞅一眼价格标签,放下那本相簿,连翻也不翻开。迟早,死去的人不再是单个死去的人。你们全被捆绑在一起,彼此没有程度差别。


  莉利亚不相信通过爱让死去的人继续活着那种鬼话,但她不介意有人别让她变成泛泛、笼统的逝者。短期内可以靠家庭成员。一年,顶多两年。然后呢?有时是意料之外的人,那些你已遗忘甚至素未谋面的人,他们使你不必湮没无闻。瞧瞧罗兰。还有西德尔。要不是有莉利亚,他们不会虽死犹生。(西德尔不会在乎,但罗兰大概会死不瞑目。)

  莉利亚死后,谁会为她那么做呢?为他们三个?


  要说有一样东西是莉利亚不愿留给她的后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生平。他们从与她共度的片许时光中略知一二,但她不想让他们知晓的部分,绝不会落入他们手中。让她的过去始终不为人知,和她一起烧成灰。让她的后人聚在一条租来的船上,把那些灰撒入太平洋。莉利亚第一次向她的子女言明这是她的愿望时,他们质疑她。她的后两任丈夫与各自的第一任妻子葬在一起。她看得出,她的子女认为她理当与吉尔伯特葬在一起。他们不明白,莉利亚只能听从她自己的心意,但另一方面,她无法真正怪罪他们。她并不喜欢袒露心声。每次听到“我心灵的钥匙”这个说法时,莉利亚忍俊不禁。一把锁只会招来盗贼。


  无论理解与否,她的子女会竭尽所能为她送行,威尔打电话给他的哥们儿,商议以折扣价租一条船,蒂姆拖家带口从塔科马赶回来,卡萝尔和莫莉会让一切看起来像电影里那般伤感。凯瑟琳和约拉呢?她们在家人中会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们是将来最思念莉利亚的两个人。假如死去的人能够思念留下的后人,她也会思念她们。


  打住,打住,放宽心。还是别那样往下想了。


  莉利亚不介意最后入土于罗斯福路二十三号的后院。吉尔伯特和她于1956年买下那栋房子。与旧金山隔着海湾,再经考尔德科特隧道才到的奥林达,在当时算不上是个镇。他的父母哀伤得好像他们的儿子要搬去另一个国家。莉利亚对离开那座城市感到失落,不过她没流露出这失落之情;她决心不表露的东西,吉尔伯特肯定猜不出来。他相中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有个很大的后院。他想要某些实在、负担得起的东西,所以为何不满足他呢。她自己到哪里都能过日子。


  莉利亚向来不喜欢“安息”一词,她认为这说法是人们伪造出来的,使死亡听起来既寻常又值得。“泯息”怎么样?让生者和死者都少些压力!然而,假如她要搬出一个安息版的她的人生,那栋房子可以叙述她的经历。她和吉尔伯特在那里养大了五个子女、一个外孙女,再加三条小狗和好几代仓鼠。她打理了一个花园,那些狗和仓鼠就埋在花园里。他们在那栋房子的客厅接待过警察,警察来通知露西的死讯,坚持要大家坐下,仿佛那样做会有什么不同。在吉尔伯特过世前的几个月里,他睡在客厅,但到他快死时,他要求把他转去临终安养院。那样好,他说,他不死在家里,房子才不会贬值。事到如今,谁在乎房子的价值呀?莉利亚争辩。他说,这栋房子是他唯一能留给她的东西,他希望让它尽可能保持最佳状态。


  莉利亚知道,吉尔伯特不会反对她为他守寡,可她不喜欢过寡妇的生活。她再婚后仍留着那栋房子,果真如吉尔伯特所愿,2007年夏,卖出那栋房子得来的钱,可以维持莉利亚日后不管多久的有限人生。在理想的情况下,把她的骨灰安葬回那个地方合情合理,可莉利亚做不到来生坚持滋养一个陌生人的花园。那儿的人也许会把她当成侵扰的鬼魂。事实是,她的鬼魂对他们毫无兴趣。但不管在什么故事里放进一个鬼,你将遇到许多自愿被鬼缠身的人。


  哎,她还是走吧,去水里。


  “你在干什么?”南希问。


  莉利亚原本给房门留了一道缝,让姑娘可以进来给她换床单,现在有人推开了那扇门。南希这人不坏,莉利亚对她没什么意见,只是南希把自己当作可爱的秀兰·邓波儿。莉利亚一向讨厌那个有酒窝、穿着闪亮的鞋子、笑容甜得发腻的童星。她有一次对南希说,小时候,她常幻想剪掉洋娃娃的鬈发。那不是真的,但莉利亚就想听南希倒吸一口气。南希不止倒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莉利亚,她长得不如她漂亮的姐姐,而她曾经趁南希午睡时拿剪刀把她头上的鬈发全剪光。连我母亲也哭了,南希说。


  莉利亚看着南希,等待听她说找她有何事。“你为什么像鸟儿一样扇动你的手?”南希问,“前几天,有人请我看了一个纪录片,里面说,那个动作是自闭症的前兆。”


  “没想到你对科学感兴趣。”


  “戴尔请我去的。你知道,他一向很热衷于这些东西。”


  “我不知道,”莉利亚说,“我太老了,不会得自闭症。”


  “那你为什么做这个动作?”南希一边问,一边张开她自己的手臂,像一对翅膀上下摆动。


  “在假装撒灰,”莉利亚说,“骨灰。”


  “谁的骨灰?”


  莉利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拖延了一会儿,然后让南希倒吸一口气。“我的。”她最后回道。


  “你有毛病呀,莉利亚!再说,你不可能撒你自己的骨灰。”


  “不然我为什么要假装呢?你会假装是你丈夫的妻子吗?你会假装在早餐时吃东西吗?你会假装在你自己的床上睡觉吗?不过,你可以假装睡在棺材里。”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南希说。


  “假装是让你做你没法做的事。”


  “包括我们过去能做但现在再也做不到的事吗?”南希说,她娇羞的模样仿佛是在难为情。她没有,莉利亚断定。那红晕只是她搽的腮红。“哦,莉利亚,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应该答应戴尔吗?”


  “他向你求婚了?”


  “没有,但他问,我们可不可以多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可以看点他喜欢的节目。散散步。你知道吗?他有十个兄弟姐妹。唯一没活到九十岁的是他们最小的弟弟。”


  “戴尔几岁?”


  “没那么老。他有良好的基因。你知道吗?他在当私家侦探以前是警察。我以为过去常来探望他的那位女士是他的妻子。结果原来只是他的邻居。佩姬·霍恩。她丈夫在世时,他和戴尔连话都不讲。”


  “她和戴尔有染吗?他们被她的丈夫逮到过吗?”


  “莉利亚!戴尔是个好男人。”南希说。


  “那点我们可说不准,”莉利亚说,“那她为什么来看戴尔?”


  “他也不知道!她坚持要来看他。”


  “她那样做也许是为了惹恼她九泉下的丈夫。”莉利亚说。


  “你总把人讲得古里古怪。”南希说。


  “她现在怎么不来了?”


  “她四月过世了。”


  “因为那样,所以戴尔才要你当知心朋友吗,由于佩姬·霍恩走了?”


  南希闭上眼睛。莉利亚注意到,当南希不想回答一个问题时,她会以慢动作的方式眨一下眼。“假如我不答应,他可能会找另一个人,”南希说着,睁开眼睛,“并非我对戴尔格外有好感,但我不想在他已经问过我后,看到他和别人坐在一起。”


  “尽管答应吧!”


  “你讲得像订婚似的。”


  “相信我,我结了三次婚,答应总归是一件开心的事。”莉利亚说。连赫蒂,那个大理石做的女人,在罗兰求婚时想必也有过刹那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