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
  昨夜下起的小雨，一晚上都没有停歇，清早，稀稀拉拉的雨丝把柳枝的嫩苞清洗得干干净净，远远望去，点点微黄就摇曳在湿润朦胧的BJ城里。
  “同志，请问您找谁？”
  唐秦刚刚跳下自行车，门房里的大爷就走了过来。
  “我找蓝天野老师，是他让我过来的，我是中华电视台的，这是我的工作证。”
  昨天，唐秦特意找到阮若琳台长汇报了去人艺演戏的想法，阮台也很大气，亲自把电话打到人艺，找到分管剧本的副院长于是之，她说，那我们中华台和你们人艺就共同培养这个年轻人。
  “蓝天野啊，”门房大爷打量着唐秦，小伙子长得怪俊秀的，比电视上还耐看，可是我知道你是明星，我就是不说，人艺不看脸蛋，只看能耐，“小梁……你把这人带进去。”
  唐秦看着走过来的这胖子就笑了，贫嘴张大民，敢情今天到人艺来幸福来了。
  “蓝老师在二楼，我带您上去。”梁冠华一说话，两只眼睛就眯到了一起，“我看您……您是那位唐僧吧？怎么着，您是到我们剧院取经来了？还是到我们这儿念经来了？”
  本来想着在全国人民中混个脸熟有点好处，到哪个单位都不陌生，可是这话里就有股怪味。
  唐秦笑笑，也不搭理他。
  其实，从进门到现在，唐秦对这里的人也不陌生，他看到了大赤包李婉芬，看到了镇元大仙吴桂苓，看到了我爱我家的杨立新……还有自己的徒弟阎怀礼，女儿国的太师杨桂香愣是把他从梁冠华手中抢了过来，要亲自给蓝天野老师送过去。
  两人边走边聊，西游记结束了，可是剧组里的情谊仍在。
  “听说你到了中华电视台，怎么不到人艺啊，你来人艺，这阵风都刮了好几年了，大家都听说了……”杨桂香看起来颇为惋惜的样子。
  “在哪都一样，这不还是在BJ吗？”唐秦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八十年代的人艺，不提防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你踩着人家的脚了。”正主还没说话，一旁的一人就先嚷起来。
  唐秦一抬头，怎么全是熟人啊。
  “你笑什么，我长得有那么可乐吗？”宋丹丹一脸严肃，“得，我知道，您是明星，不过，就你，公子扶苏？看着也不象啊！”
  公子扶苏？
  蓝天野跟他说过要饰演的是公子扶苏，唐秦还没有拿到剧本，也不知道剧本中的扶苏怎么个样子。
  “对不起。”踩着人家的脚了，唐秦只能道歉，宋药丸旁边这位，不说相貌，单从气质上看，就是人艺大青衣一般的存在，可是前世，怎么没有这位的印象？
  “历歌，正好，你这位孟姜就跟扶苏一起去见导演吧。”杨桂香笑着拉上宋丹丹离开了，只剩下这位与唐秦。
  得，进门还没上二楼，接连被倒了三倒了。
  “小唐，历歌，你们怎么一块来了？”蓝天野正在泡茶，看到唐秦就很高兴，“来，坐，坐。”他顺手递了一块毛巾给唐秦，雨虽然是小雨，但是唐秦的头发根都湿透了。
  “小罗，待会霍达也要来，大家一起开个会，我们这部戏就正式打上了。”见罗历歌要离开，蓝天野又叮嘱道。
  罗历歌笑着答应，却又扫了唐秦一眼，这才离开，从头至尾，她没有跟唐秦说一句话。
  “怎么样，先看一下剧本。”蓝天野给唐秦倒了一杯茶，“我啊，喝过你不少茶，你在西游记剧组，每到一个地方就给你师父寄来茶叶，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因为你的茶才让你来演公子扶苏，人艺从不缺少演员！”
  唐秦答应着，翻看着手里的剧本，这个剧本他熟悉，本来应是两年前由濮存晰出演的，可是现在完全变了，今年变成了首演，他演上了公子扶苏。
  “我感觉你在西游记中的扮相有儒雅、悲天悯人的一面，你也有生活中英姿勃发的一面，你来演这个角色，最合适。”
  哦，唐秦没有回答，他专心地看着剧本，这出五幕话剧中，郑榕饰演秦始皇，他饰演公子扶苏，刚才离开的那位罗历歌分饰两角，孟姜和她的妹妹仲姜……
  这出戏以秦灭六国统一中原为背景，描述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徐福寻药、孟姜女哭长城等广为流传的故事……
  “老蓝？”门外，有人喊他，是一位专门负责排演的副院长。
  “小唐，你坐会儿，我马上回来。”蓝天野态度温和，气质儒雅，唐秦恭敬站了起来，目送他走出房间。
  很快，蓝天野回来了，虽然态度仍然温和，但没了刚才的轻松。
  刚才，除了于是之，两位副院长一起来找他谈话，谈话很短，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听说借唐秦来演主角，人艺内部舆论反应太强烈，都炸锅了，老蓝，能不能别借了？
  蓝天野也只回了一句话，我认为这个孩子最适合来演公子扶苏，如果我说服不了你们，那这个戏咱们就搁起来，不排了。
  “小唐，你不用管别的，你只管先把剧本熟悉……”
  话还没说完，就又被打断了。
  “老蓝，听说你从外面借了个人回来，听说还是明星，我来瞅一眼，我们人艺从外面借演员，还是头一遭。”
  人还未到，话就先飘了进来，唐秦抬头一看，乌压压涌进一屋子的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李婉芬，看她那架式，手里再拿一支烟，就真的是大赤包了。
  “借演员的事，剧院过去不是没有先例，1957年排《BJ人》，演袁圆的演员就是从儿艺借来的，还有一些戏也借过演员……”蓝天野辩解道，他无奈地看看唐秦，他本不想给小伙子压力，现在没办法，矛盾直接到眼前了。
  “蓝老师，我们也学学，看外面的师父怎么念经。”八五学员班的冯远征笑着起哄道。
  他们这个班，是人艺最后一个团带班，根红苗正，原本十六人的班，第一年被“甄别”掉一半，只剩下什么五虎三凤，这一个个心里头都憋着股劲，自认为将来人艺挑大梁非爷莫属，却不想从外面来了个野和尚。
  “别这么说，人家是明星。”同是八五班的丁志诚还没象后来那样蔫坏，可是也是一脸的不服气。
  “BJ人艺年轻演员都死绝了？就这么一个角色还到外面去借？！”
  哦，蓝天野一脸沉静，唐秦也严肃起来，这个起哄的就是后来的达康书记，此时的他一头长发，还是一个标准的鲜肉。
  但是，这句话就很有煽动性了，这些青年演员情绪都很激动。
  蓝天野道：“BJ人艺年轻演员没死绝，我用剧院里的年轻演员够大胆了，我原来有的戏用很年轻的演员，那时候传的是另一种反应：‘那么年轻能演得了吗？’
  有些话也说得不大好听，但这些青年演员演得不错，有的还得了大奖。但是这一次，这个人物，我找不着。要不，你们给我想一个，谁演扶苏？”
  “就因为他是郑老师的弟子？”冯远征又喊道，“您看着让人家露一段，也让我们长长眼。”
  “老蓝，还真应该试一下。”李婉芬冲唐秦一笑，这眼神，唐秦只当是又看了一遍四世同堂。
  “小唐？”蓝天野征求唐秦的意见。今天这架式，看来想平息风波，平息舆论，只能靠唐秦自己了。
  “那就来一段。”唐秦站了起来。
  哦，蓝天野点点头，他是君子，他甚至都感觉对不起这孩子，觉得真难为这么一个孩子了。
  要换作别人，甚至是换作他自己，有这么多人当面议论，眼前那么多的眼睛盯着，有的也可能怀着“我看你怎么把戏演砸了”的心理，一个年轻人来一段是很难的，很可能就被压得无所适从，但唐秦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真的象他饰演的唐僧，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李婉芬也在观察唐秦，她不由看了蓝天野一眼，这个孩子先不管声台形表的功夫怎么样，起码心态保持得不错，紧张归紧张，舆论归舆论，没有唯唯诺诺，也没有故意张扬，没有被眼前这帮人压垮，就说明他是好样儿的！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事情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它使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
  但我最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哦，蓝天野长舒一口气，李婉芬脸上却已是郑重起来。
  音色无可挑剔，表达方式也很含蓄，其实表演也好，朗诵也好，有时要表现到极致，但大多数情况下要留有余地，内心十分满，表达七分则足矣，如果十分用力，反而没了起伏，也没了观众想象的空间。
  别的先不说，就开头在朝鲜三个字，里面情绪的波澜瞬间就把观众抓住了。
  “婉芬？”蓝天野笑道。
  唐秦就说了这么一段，就戛然而止，可是李婉芬不说话，年轻的演员们不说话，大家早没了刚才的吵闹。
  “还凑合……”李婉芬这才象听到一样，她笑了，接着长舒一口气，“得，我看剧本去。”
  还凑合？
  冯远征立马来了精神，李婉芬立马剜他一眼，“你们啊，再练五年十年，也能凑合。”
  这样啊，一帮年轻演员立马蔫了，没了精神。
  他们的身后，罗历歌和宋丹丹也在看着这出好戏，宋丹丹揽住罗历歌的胳膊，“历歌，得，你的公子扶苏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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