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坐在阳台上择菜,夕阳的余晖洒下来，一片温暖的金黄色。
  杨玉燕拿着书假装在看，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望,街上仍然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自行车与黄包车交叉穿梭,要不是街角站着四五个宪兵，条街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杨玉燕不由自主的抓住胸口的字架把玩，想起大学种樱花，校长还要请日本人去上课，而她们家已经打算搬去租界,还准备去信上帝。
  算不算民国乱相？
  当自己家的神明不管用时,只能去求助异教的神。
  关于新社会的思辨正在她的心中萌芽,不等长成参天大树就有人敲门。
  张妈喊她：“燕燕,去开门看是谁。”
  杨玉燕答应着走进屋,书放在桌上去开门。杨玉蝉在餐厅说：“可能是吴小萍。”
  杨玉燕开门,果然门外正是吴小萍。她跟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瘦得有些吓人。
  吴小萍是一张方脸，头发有些少,黄黄的,扎成两条细细的辫子。她比起去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不少,快跟她妈妈一样高，不过还是那么胆小,而且比以前更不爱说话。
  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健康，像是营养不良，让人一见她就会想起饿死的人。
  她身穿一件旧衣服,应该是她妈妈的旧衣改的，脚下的鞋应该是自己家做的，黑色的布鞋。
  她身上最好的东西是杨玉燕送给她的书包，被她抱在怀里。
  她一进来就对杨玉燕深深的鞠个躬，声音小的让人听不到：“二小姐好。”
  杨玉燕让开路，说：“快进来吧，先坐下吃点东西再上课。”
  她把吴小萍领到餐厅，杨玉蝉正在里面算账，吴小萍见到她也深深的鞠个九度的躬问好。
  杨玉蝉端着老师的架子，威严的说：“来了，坐下吧，昨天布置的作业回去背吗？”
  吴小萍书包放下，点头说：“背。”
  杨玉燕去开一瓶桔子汽水，再饼干盒拿来，都摆在吴小萍面前：“吃吧。”
  杨玉蝉也说：“你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我们一会儿写练习题。”
  考虑到吴小萍家可能没有电灯，也没有太多钱给她准备写作业用的纸和笔，以杨玉蝉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只是背书，写的功课都放在课堂上完成。
  吴小萍闻到饼干的香味咽了口水，默默的吃起来。
  杨玉燕没有去打扰她们，她转到客厅书。
  张妈五点开始做饭，六点做好，天还是亮的。
  她先盛出一碗汤，拿了两个包子，送过来给吴小萍：“学了么久，吃点东西吧。”
  吴小萍一直专心写题，头都不抬，此时才抬头到时间，吓一跳，连忙收拾东西，对张妈说：“不用，不用了，我要赶紧回家了。”
  杨玉蝉见她慌得很，也帮她收拾，外面的天色说：“天还亮着，没事。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吴小萍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跑快点就行。”
  杨玉燕听到餐厅的动静也过来了，担心的问：“你是怕宪兵队的人盘问你吗？那要不然我们叫个车送你回去吧，安全重要。”
  吴小萍将东西乱七八糟的都装进书包里，使劲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不是宪兵队的，我是怕我爸生，那我走了，老师再见，二小姐、张妈再见。”
  吴小萍像是赶火车一样的跑，张妈在她走后抱怨道：“我都给她盛好了，可真是浪费了。”她重重叹了口气，将汤和包子都端回厨房。
  天很快就黑，街上的行人也很快的都不见影子。到了八点，街上空无一人，一辆车都没有。
  祝颜舒和苏纯钧都没回来。
  张妈喊杨玉蝉和杨玉燕先吃，抱怨他们人不回来，她就不能收拾厨房。
  三个人的餐桌还是冷清些。杨玉燕收音机打开，调到评书，三人就着《武松打虎》吃一顿晚饭。
  刚放下碗，外面街上就传来了黄包车的铃当声。杨玉燕立刻跑到阳台上去看，果然看到苏纯钧坐着黄包车已经到了楼下，下车正往大门走。
  “苏老师回来了！”她高兴的叫着去开门，就站在门口等，伸着脖子着苏纯钧的身影慢慢在楼梯上出现。
  “你回来了。”她笑着说。
  苏纯钧一抬头就看到杨玉燕笑盈盈的脸蛋，还有她身后屋里的灯光，似乎还有饭菜的香味和张妈的声音。
  他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他加快脚步走上去，“我回来了。”他笑着说，“张妈做什么好吃的？”
  关上门，张妈从厨房出来说：“就是包子和汤，快坐下吃吧。”
  张妈他的碗端上来，桌上还有炒的茭白和青菜。
  苏纯钧脱了外套，先去洗脸才过来吃饭。
  一桌三个人都吃完，张妈假装收拾桌子留连不去，杨玉蝉他两眼，忍住了没有多问，因为她知道杨玉燕肯定忍不住要问的。她们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全指着苏纯钧每天带来外界的消息了。
  而现在外面的消息对她们来说，已经是至关重要的。
  杨玉燕果然没忍多久，她等苏纯钧吃完两个包子就开口问：“今天怎么样？”
  苏纯钧放下筷子喝口汤，笑着说：“挺好的。”
  他到面前三个人全都等他说话，似乎盼着他能说出什么可以高兴高兴的好消息。
  可他也没什么好消息。
  他在心中挑捡了一番，说：“我今天下午抽空去了趟租界，房子。我觉得，比起法国、英国的租界，日本的租界更合适一点。”
  杨玉燕皱眉，她是最不喜欢日本人的。
  杨玉蝉比她更了解一点，问：“是不是法国和英国的租界不许中国人进？”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他会说英语和法国，还有留学背景，戴上他当时的校徽都进不去。租界那里守关卡的都是英国和法国本地的士兵，他们愿意收下他的香烟，可以跟他聊一聊学校，得知他在财政局上班也还算客气，但仍是不许他进。
  一个月以前他进租界还没有问题，今天再去就完全不同。
  许多以前也进租界去卖东西的小贩现在也进不去了，似乎是他们的国王下新的命令。biquka.com
  杨玉燕问：“法国还有国王？”
  苏纯钧：“法国没有，英国还有。英国的国王下命令，法国只是跟着英国学。”
  杨玉燕问：“什么命令？”
  苏纯钧说：“撤侨。”
  杨玉蝉吓一跳：“报纸上没说啊！”
  苏纯钧笑道：“报纸上现在什么都不敢说。”那么多报社被关停，被封门，主编作者全都被抓进大牢里，现在还没放出来呢。现在的报纸敢说什么啊？全是天下太平的文章。
  杨玉蝉抓住收音机想要调出新闻台，可是新闻台里播送的全都是“国民政府举办舞会，总理夫人与法国大使共舞……”种歌舞升平的消息，好像现在一切都好。
  杨玉蝉问苏纯钧：“你是在财政局知道的吗？”
  苏纯钧摇摇头：“我是猜出来的。”
  从何处长被砸断的鼻梁上猜的。
  市长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的。他像一头闻到危险的鼬，从树洞里伸出鼻子，四处嗅闻着森林中的息。他感到不安，也想逃走，可是老虎狐狸都不让他走，逼他在这里安抚百姓，最重要的是安抚外国人。
  但市长哪里有那么大的权力呢？当法国大使、英国大使一直见不到重要人物之后，他们自然而然就猜到有问题。时他个市长送上门去，法国大使和英国大使给他吃好几次闭门羹。
  市长唾面自干无谓，可英国大使要带兵撤离他也拦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英国大使他妈的已经跑！
  杨玉燕马上想起来金小姐逃跑的事。
  “是不是就是金小姐逃跑那一次？英国的士兵就撤走？”她连忙问。
  苏纯钧点点头，叹了口气：“现在看起来，应该就是那时英国大使就跑回国了。”
  英国大使一溜，法国大使一，也溜。两座大使馆空了几个月，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跑回国了，只剩下门口看大门的印度人。
  然后，到了现在，租界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也终于得到了国内的消息，纷纷决定回国。
  市长昨天得到消息，黄花菜都凉。他当然就害怕。连外国人都跑，还有谁能保护他呢？
  就如同皇帝信上帝求日本人保护，苏纯钧想把祝家母女三人送到租界一样，市长也做好了逃到外国的准备，他甚至都想好要怎么说服英国大使或法国大使。
  黄金。
  财政局的小金库，就是市长给自己一家准备的买路钱。
  只要他能坐上英国人的船，付出几千两黄金完全是值得的！
  但可惜还不等他跑到英国大使和法国大使的门前求情，两位大使就已经回国了。
  除了两位大使之外，剩下的外国侨民只怕自己都未必能买到一张回国的船票，哪能庇护市长一家呢？
  恐惧化成愤怒，最终砸断了何处长的鼻梁。
  现在市长如同没头的苍蝇，他底下的人却不是所有人都像市长一样察觉到了危险，何处长只想着脱离财政局个泥潭，因为就是他帮市长将财政局的小金库占为已有的，他很清楚一旦事发，市长是肯定不会黄金还回来的，他可能就要用性命来保守秘密。
  苏纯钧升官升得太容易，本来还有些不解，今天去过租界后就一清二楚。租界里的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开始搬家，那上面的人肯定早就跑。
  只能说明事情比他预料的更坏。
  而日本的租界却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浪人照样跨着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小摊贩还是能进出日本租界做买卖。
  日本人的势力在膨胀，而其他国家却在收缩。
  不是个好兆头啊……
  苏纯钧在心中暗叹了一声，面上还是微笑着说：“没关系，我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