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川等外面抽了一支烟,他再敲门进去时，金与金茱丽都经安然的各坐病房的一角，互不打扰,刚才的失态就像一场盛夏的迷梦。
  金看到王万川就拿着手包站起来说：“阿川，廖今天会到里来，我出来时忘了交待了,现只好赶回去。”
  王万川看了一眼金茱丽，心知这是金无颜面女儿，只逃走。他：“好，我送姨母回去。”
  金摇摇，说：“我昨日与祝女士通了电话,杨二小姐想今日来探病,你这里等着,帮我招待一下,也替我告一声罪,说我是有事才离开,请她们不要怪罪。”
  王万川：“那好，我这里等祝女士与杨二小姐。”
  金草草交待了一下就走了，行动匆忙,竟忘了再金茱丽告。
  金茱丽听到门轻轻合上,嘴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讽笑。
  她木然的望着窗外的冬景，时近春,这病房窄小的窗户一角只映出巴掌大的一片蓝天,她就日日贪看个没完。
  这时门再一响，是王万川送走金后回来了。
  她听到王万川的脚步走到床边，不等他说出什么“关怀”的话,就突然指着窗户说：“表哥，这病房的窗户这么小，是不是防着人跳楼？”
  王万川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条件反射的望向病房的窗户，那窗户又窄又高，确实是为了防止病人跳楼才这么小。
  假如金茱丽他的看管下跳楼死了，那他也要没命了！
  他立刻给病房里的老妈子和丫使眼色，一定要看紧金茱丽，绝不让她离开视线。
  他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看着金茱丽还带着伤痕的脸，这个大小姐从回到金以后就身系万千宠爱，平时她咳嗽一声都是天大的事，他的父母都要特意过府探病，现她摔得这么惨去只被关这么一间狭小的病房里无人关心，大概是她平一回吧。
  想到此，王万川的心底也升起一声叹息，这让他难得想说一说心里话。
  “茱丽，你这么硬抗着是没有用的。姨父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你送到山本先那里去。”他使了个眼色，让老妈子和丫都出去，才小声金茱丽说：“姨父山东的车队出事了。”
  金老爷的意做得很大，以前他的一桶金就是借着英国人赚回来的，所以比起其他视外国人为恶鬼的国人，他外国人的友好也令他外国人面前格外有办法。
  然，中国人中因此骂他的就更多了，不过金老爷才不乎呢，因为骂他的都是普通人，有权有势的大人们都很喜欢像金老爷这种可以“里外交通”的人才。年皇帝还紫禁城时，康大人还给金老爷写过亲笔信，希望他帮助皇帝，尽一之力，共抵时艰，其中也大大的吹嘘了一番，许出高官显爵想要打动金老爷的心。
  金老爷酒酣之时曾把信拿出来交亲信友人传阅，一方面是替自己挣面子，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得意了，连皇帝都要来敲他的门了，金门楣光啊。
  不过，金老爷从来没想过要去帮皇帝做事。
  他不过只是一个商人，只喜欢赚钱，他与外国人交好是因为外国人的牌子好使，不管是清政府的大官还是现的政府，都吃外国人这一套。他有外国人做靠山，意做起来都比人更轻松。
  皇帝又不帮他做意，反还要他拿出钱来供皇帝花销，替皇帝白白出力，只许给他一两个虚名有什么用呢？
  彼时，金老爷确实借着外国人的势力将意做大。
  结果就变成现这样，日本人找他麻烦，他寻不到帮手。
  “英国人、葡萄牙人、法国人都不肯帮他，现那些大人们连门都不让他进了。”王万川皱眉说，“山东那边应该是听到了消息，以为姨父跟外国人闹翻了，就截了姨父的车队。”
  金老爷也是好大一块肥肉，以前无人下手时还好，现有一个人下手了，人人就都盯着这只大肥猪，想宰了过一个肥年。
  金老爷做意，养着许多车队来往各地。以前有钱有势时，各地的人都给金老爷几分面子，好处收了，就不再找麻烦了。现不行了，那些人一看到金老爷好像失势了，立刻就咬上来了，明目张胆的劫了车队，逼金老爷去谈判，去赎回车队和货。
  假如金老爷不去，那他的车队以后就不再山东那一片走了。
  金老爷要是去了，以前谈好的条件就全都不算了，要新谈才行。这一回谈判，优势就全方手上，人要是去了，连命都方手上。
  “姨父现只好不管车队的事，想先这里把日本人安抚住了，再去山东。”王万川说。
  金这一关，实是不好过。一个不好，比年的祝还惨，那些盯着金的人可不会再给金留下什么可分给子孙后代的遗产。
  金茱丽不为所动，她听起来这或许可以解释她将要面临的命运，却不令她释怀。
  王万川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金茱丽说：“茱丽，现日本人占上风，我们才必须要听他们的把你送过去。等日本人不占上风了，我们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你只需要等几年，等几年就行了！”
  金茱丽冷笑：“等几年？”
  她非提问，是反问。
  但王万川假装没听懂，点了点：“！只要等几年就行！看现日本人嚣张得厉害，外国人之间也相互争斗。现英国是顾不上，等他们腾出手来，日本人不是英国人的手！等英国回来，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是很想回英国吗？到那时，我来求姨父送你回英国好不好？”
  回英国。
  这就像一根吊驴前面的胡萝卜，哪怕金茱丽明知是假的，也心动了。
  她惨笑起来，一行泪沿着眼角滑下：“表哥……大哥，我叫了你十年大哥，你到这时还要骗我吗？”
  王万川的心里揪起来，他放柔声音：“茱丽，你信大哥。大哥会帮你的。等过了这一关，大哥求姨父把你接回来。你没嫁给山本反是好事，到时把你要回来就更容易了！”
  金茱丽无声的笑起来，趴被子上，不肯这冷血的亲人面前流眼泪。
  她这个表哥的嘴里，那日本人将她做玩也成了好事。
  这时老妈子敲了敲门，进来说：“大公子，大小姐，我看到有人过来了，像是祝女士和杨二小姐。”
  王万川和金茱丽不再说了，他们各自直起身，很快收拾好了外露的情绪。
  老妈子走进来帮金茱丽收拾哭湿的脸，她弯身从柜子里拿粉盒。
  王万川最后看了一眼金茱丽，他知他没有说服她，这个小妹妹经不愿意被他哄了。
  “我去迎一迎祝女士他们。”他说完就出去了。
  金茱丽没有去管他。
  他们之间花了十年功夫才“培养”出来的兄妹情谊，其实不堪一击。
  老妈子用粉扑粉盒里狠狠搓了搓，轻轻扑金茱丽的脸蛋了，把泪痕遮羞的一点都不剩。
  老妈子和丫只是侍候金茱丽，平时一句话也不与她多说。
  替金茱丽又整理了一下发辫，老妈子才让开。
  金茱丽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快。还有王万川的声音，他正用他那副虚假的面孔说着什么。
  金要伪装得一切都好，就像日她楼上听着，楼下的人欢笑着，她的亲父亲高声说着不熟练的日本话，那个山本先亲热得不得了。父亲说她“仰慕”山本先，十分渴望成为山本先的弟子，认真学习日本知识。
  她才知父亲根本不是想把她嫁到日本去，是只想将她送给日本人，至是以什么名目，以什么理由，这都不要。
  母亲到楼下来，要将她带下楼去，叮嘱她要山本先礼貌一些，殷勤一些。
  她像疯了一样质问她。
  你们要把我送人吗？
  让我去做日本人的玩？
  她本以为她的用词经够不堪的了，她本以为自己的羞辱会换来母亲的喝止。可她没想到的是事实比这更不堪。
  母亲她说：
  ——只要你好好侍候山本先，也可以让他高高兴兴的娶你为妻子啊。
  母亲似乎还要教她如何用女人的手段去获取山本先的欢心。
  她恶心的想吐，晕脑胀，眼前的一切都像假的一样。
  她被母亲领着走出房间，楼底下广筹交错，人声鼎沸。
  只要她走到楼下，她的一就完了。
  是她推开母亲，滚下了楼梯。
  王万川轻轻敲了敲门，打开，金茱丽转过来，看到杨二小姐和她身后的祝女士。
  祝女士的一只手放杨二小姐的肩上。
  王万川笑着说：“茱丽，你看谁来看你了？”
  金茱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们来探望我，其实我没什么事，不过是里人不放心，才让我多住几天医院的。”
  ——她又怎么把那些不堪的事说给这些幸福的人听，让她们替她担心呢？
  金茱丽假装一切都好，杨二小姐说：“快坐到我身边来。吴妈，切些水果来。”
  老妈子和丫也动起来，一个接过祝颜舒手中提的点心盒，一个去洗水果。
  王万川看金茱丽没有胡说八，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也希望金茱丽尽早想通，不要再闹了，反正不管她再怎么闹，逃也逃不掉，最后还是要去山本的。她乖乖的，金老爷和金心疼她，才会她好，给她多一点的陪嫁。
  王万川左右看一看，笑：“只有水果怎么像样？我去买一些蛋糕饼干来。二小姐多陪茱丽坐一会儿吧，我也不知你们这些小姑娘平时喜欢什么，茱丽着我都没什么话可说。”
  他识趣的出去了，想让金茱丽更放松一点。
  老妈子和丫送上水果之后也守了门外，将门虚掩着。
  祝颜舒看了这一场戏，再看金小姐与杨玉燕差不多的年纪，心中也多少有些可怜她，她起身走到了窗前，倚窗望，将这一片空间全让给了杨玉燕和金小姐。
  她理解杨玉燕为什么一定要来看望金小姐，她也希望这次来访帮助杨玉燕更加坚强。
  背后，金小姐仍假装平，她轻笑着说：“我听说你要去考大学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年里要我去考大学，结果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丢死人了。幸好后来里不逼我了，我才松了一口气呢。这一点，你倒比我强，比我更上进。”
  她的笑容无懈可击，脸上和手背上的伤痕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杨玉燕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吓人的一大片褐色的血痂。
  金小姐的目光也移过去，轻描淡写的说：“里开宴会，我喝了酒还要下楼梯，这才摔了，看着吓人，全是皮肉伤，现经不疼了，就是痒得厉害。”
  杨玉燕的一双眼睛像是镜子，映照出人心。
  “怕吗？”她问。
  金茱丽脸上的笑定住了，像一幅画。慢慢的，这画才活了，变回了人。她的眼中开始透出真正的情绪，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僵硬，或者说，更僵硬了，因为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这句话。
  杨玉燕回忆起自己跳下楼的那一瞬间，其实很漫长，因为她的害怕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都想“不是说这是一瞬间的事吗？为什么我还害怕？难不应该是害怕之前就结束了吗？”
  事实上不是。
  害怕持续了很久，久到足以让她后悔，久到足以让她想起了另一个选择。
  ——与其跳下来，为什么不离出走呢？
  时她本也可以选择离出走的。
  为什么没选？
  以前不敢去深入的去想“为什么”，但那时，她经不需要去顾忌自己的面子、自尊心，或者的东西了。
  她知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再见到父母的嘴脸，不想再面一次父母都不爱她的事实。
  假如她离出走，因为未成年，父母肯定会报警。父母不报警，学校也会报警。最后她肯定会被警察找回来。
  找回来以后，这件事肯定会被更大范围的议论起来。
  “因为她里的事……”
  “她父母不管她……”
  “她爸外遇不回……”
  “她妈总打人……”
  离出走根本不彻底解决，她仍是要回来继续面这一切，且是再一次挖开伤口，鲜血淋漓的让众人再看一遍，再说一遍，她再经历一次。
  绝不。
  她绝不要这样。
  她要的就是彻·底·解·决。
  但跳下来的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获得了无限的勇气！
  ——离出走一次不行，就继续出走啊。
  ——人议论又怎么样？她又不是没听过。
  ——父母的嘴脸难看，她也不是没看过。
  且她非常、非常了解父母的弱点！
  父亲早就不耐烦了，所以他根本不会多管她。母亲巴不得把事情闹大让父亲丢脸，她只会高兴多了一件事可以去吵父亲，不会来多管她。
  所以，其实她离出走的结果她来说不会比现更糟。反可以让父母更早的厌烦她，更早的放弃她。
  父母不爱她，她早就知了。
  他们恨她，她也早就知了。
  她只是需要去面他们全都是人品低下的人渣。
  为人父母不值得他们去做好人，去替孩子做一个表率。他们毫不介意将自己身上最恶心的部分让孩子看到，他们不乎自己孩子心目中的形象。
  且他们很可只是这段关系中才表现得这么人渣。可换一个人，换一段婚姻关系，换一个孩子，他们就会愿意做好人了。
  这都说不准。
  但这不是她的错，她也不需要为他们的错误负责。
  杨玉燕金茱丽说：“你只是比较倒霉。”
  金茱丽静静的反问：“我比较倒霉吗？”
  她看出来杨二小姐是知发了什么事的。或许她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但她聪明伶俐，猜到了。
  她想起了杨二小姐的父亲曾经做出的丑事，是这个遭遇让杨二小姐她感同身受吗？
  杨玉燕点点：“摊上这样的父母只是你比较倒霉。”
  金茱丽笑了，她掩住口，虽然只笑出了几声气音，但也笑了。这笑意突如其来，挡都挡不住。
  可是杨二小姐的形容仿佛这件事轻松又简单，不值得一提。
  她放下手，嘴角仍是翘起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金茱丽问。她不知自己期待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但她很清楚，眼前的小女孩是解决不了的。她也不想要一个轻飘飘的安慰。
  杨玉燕：“我时就经有答案了，你时没有吗？”
  金茱丽缓缓摇。
  她时是想死的。可她现不想死了，却找不到比死更好的办法，所以最后，她可还是要选择死才行。
  杨玉燕想了想，说：“我们的情况也没办法比，我时比你轻松多了。”她时是可以离开的，金茱丽却没办法走吧？不然她也不至想跑到英国去了。
  现想一想，金茱丽一开始的选择就是跑。被抓回来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金茱丽摇摇：“不，我们是一样的。”
  母亲被人登报离婚，她们母女都背负了污名，成了弃妇。如果是她，也很难像祝女士这么勇敢坚强的挺过来。所以她很佩服祝女士母女三人，她们现活得多么好啊。
  外面有人看守，金茱丽没有办法跟杨二小姐聊得多，她也不希望再把祝母女牵扯进来。
  她轻轻推了推杨玉燕的手，说：“谢谢你来看我。”
  这是她回以后，一个真心的来看望她，来关心她的人。知还有人关心她，替她担忧，这让她的感觉好多了。
  杨玉燕知这是让她们离开了。
  她不知金出了什么事，但祝颜舒里打了许多电话，打听出来的情形不乐观，好像金得罪了日本人。不知金打算让金茱丽去干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贫卖儿女是因为吃不饱饭，富贵人吃得上饭也会卖儿女。
  她站起来，祝颜舒也从窗边走过来，揽住她，金茱丽说：“金小姐，请你多保。”
  金茱丽看着这让她羡慕的母女，说：“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门外的老妈子和丫看到这边的动静就进来帮着送客。
  杨玉燕的脚下发滞，她站金茱丽的病床边说了最后一句话：“金小姐，爸爸妈妈有什么弱点，做儿女的最清楚了。想耍赖皮的时候，准父母的弱点下手是最快的。”
  老妈子和丫听到这句话面面相觑，觉得这杨二小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呀。
  金茱丽才要笑，就看到杨玉燕的眼神，那表情仿佛着她说什么。
  父母的弱点？
  什么是金老爷与金的弱点呢？
  仿佛一闪光划过脑海。
  金老爷和金的弱点是什么？
  她要如何利用他们的弱点来帮助自己呢？
  这才是杨二小姐想告诉她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