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三十六）
  这个故事说起来就长了——
  老皇帝刚开始准备聘苏羲做皇后的时候，不仅让人去做了政审，顺手也太医院院正去给苏羲看过身体，那时太医就说了要好好保养，不然年寿不永。
  老皇帝当时心想不可能啊，虽然说小丫头给我做女官的这段日子是有点受委屈，我工作狂了她也得跟着我工作狂，我工作的时候还能抽空喝口茶吃口点心但她作为女官不方便在领导面前吃吃喝喝，说起来我还打她板子罚她跪，但……终究还没伺候我多久呢，即便是糟践身子这也得多糟践几年才能把身体弄坏吧，至于这么一碰就碎么？
  太医大概知道老皇帝在纠结什么，就说，入宫时，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很好了，五脏六腑都不太好，尤其有胃疾，看这架势应当是常年饿肚子带来的毛病。
  老皇帝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该死的。
  难道荣国府连自家大姑娘的饭都不管饱么？
  破落成这样了那朕要不要给他们赐两块田啊。
  太医说我哪知道荣国府会饿他们家大姑娘饭啊，我只是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大夫而已啊。
  老皇帝也不指望他，摆摆手让暗网去查。
  查荣国府还不简单。
  没两天当年教导过贾元春的嬷嬷就被查到了，暗网的人想问个供词那不和玩儿似的，没两天就有暗探来给平康帝送老嬷嬷的供状。
  老皇帝懒得看，就让那暗探自己总结一下口头汇报算了。
  暗探想了想，不得不吐槽了一下老嬷嬷的话说的又臭又长总结起来还有点困难，但您一定要问的话，那就得从……
  陛下，你还记得大明湖边的夏雨荷吗。
  陛下，你还记得贾元春入宫最开始是什么目的吗？
  爬床。
  那作为一个目标是爬床，跪求做侍妾的丫头，她至少得按着男人好的那一口长吧？
  那现在问题来了，在“侍妾”这个领域，男人比较好哪口？
  答，时下京城流行的侍妾，流行的审美，都来自江南。
  准确的说，来自扬州，唤作瘦马。
  说到这里，暗探小心翼翼觑皇帝一眼：“陛下还要听不？”
  陛下听你个球！
  陛下把茶杯都给砸了，口吐芬芳了一句“混账”，气了好半天之后道：“贾元春是亲生的吧？”
  是贾史氏的亲孙女贾王氏的亲女儿吧？
  你们这么对她？
  ！
  暗探怂唧唧地缩了缩脖子，说了句公道话：“陛下，亲生的归亲生的，可贾史氏和贾王氏能不管不顾送贾大人入宫做女史……”她们脑子清楚不清楚你心里没点数？
  老皇帝气坏了。
  暗探怂着继续说：“再有，正经养扬州瘦……”
  暗探看着老皇帝那沉沉的神色，确定老皇帝不想听那几个字，麻溜儿改口：“养那种女人，选的其实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孩，那些孩子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就这也没死，硬生生活到了被那些嬷嬷挑中的年岁，本身就意味着她们身体足够好，折腾折腾也没事，什么平时吃饭就吃个四五分饱不可多食，什么常年带着束腰保证盈盈一握，最多就是让那些女孩子虚弱些，损寿数不会损得太夸张。”
  但贾元春不一样。
  大户人家的姑娘先天条件本来就大概率比不上经过自然选择的贫寒人家（营养虽然跟上了，但是弱质纤纤的审美之下母亲身体素质和运动量肯定跟不上底层劳动妇女），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到了十二三岁，家人突然一拍脑袋说，嗨呀我们要送她入宫爬皇子的床，然后来一波紧急培训。
  这么一来，把她养成侍妾的难度和强度本来就比那些七八岁上就开始被养的女孩子大很多，完了她身体也比不上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孩子，身体自然而然就……不太好了。
  “那位嬷嬷说了，当年她也是告诉了去扬州寻她的荣国府下人，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养成瘦……养成那种女人的风险，那下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让她进府去该怎么调教姑娘就怎么调教，别的一个字都不要多说不要多问。”
  暗探做了最后总结，“属下据此揣测，事情是这样的。”
  “什么样？”
  最开始，可能是某位积年老奴为了给主人分忧，知道主人在担心荣国府地位每况愈下，把荣国府的希望寄托在了贾珠和贾元春这两个孩子身上。
  贾珠受了个什么头悬梁锥刺股需要好好学习的教育已经不太可考了——反正贾珠是年纪轻轻就死了。
  而贾元春嘛……把她送进宫无论是作为女官还是妃嫔，那都是要勾引男人的，而论勾引男人的极端，那找个教瘦马的嬷嬷教导，还能有错？
  主人一听可以啊，因为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就派了出主意的人去了江南找个干这个的老嬷嬷来荣国府专门教大姑娘。
  而那个出了主意的家奴一去扬州，把情况一说，干这个的老嬷嬷肯定就告知那位家奴，嗨呀你想教的那个女孩子年龄大了呀，身体好不好我还没见着呢，很有可能不符合条件哦，如果强求的话有可能损她寿数，你先想好。
  那现在问题来了，家奴是会选择回去自打自脸，告诉主子这事儿我办错了请主子责罚，还是咬咬牙管求他的损不损寿数反正事儿办成了我有脸面有赏赐？
  那现在就得穿插一个问题——
  “那个寿数有损，很明显吗，能看出来吗？”
  会被主人发现吗？
  老嬷嬷的回答是，开始的那几年看不出，毕竟小孩子多病多灾的，但长大后她身体会比较弱，如果没有什么其他因素的话很容易被想到是瘦马教育上来。
  可，元春长大后她就入宫了呀——别说会失败，贾元春又不是薛宝钗，官家女入宫只求做女官没有被刷下来的可能。
  如此一来，既然不容易被发现，既然损伤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既然事情办不成回去会被主人责罚，办成了重重有赏，那……
  别个什么人家的家奴或许还知道不欺上瞒下，但荣国府，不存在的。
  想法很美妙，实施结果更美妙。
  贾元春在家里学（宫里的伺候男人的）规矩没几年就入宫了，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对身体有多大影响，等那个影响真的显现出来时，是苏羲在乾清宫中被平康帝摁了二十板子，醒过来的时候比常人更虚弱一些，伤势也重得有点不像话——但哪怕是这样，大家第一时间的反应都只是贵族女子弱质纤纤，根本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如果不是后来老皇帝有心立苏羲为后，医术上最牛逼的大夫给苏羲看过身体，如果不是平康帝较真非要得个结果，那哪怕是贾元春寿数不永，那太医在不知道瘦马教育存在过的背景下，最多也就是给个“贾大人身子一直就弱”的结论。
  “所以。”
  暗探低头道，“虽然不好冲入荣国府去问，但属下推测，荣国府那些太太奶奶们可能都不知道贾大人身体被养亏了的事情，自然谈不上什么贾大人到底是不是亲生，她们至不至于如此对她，或许在她们眼里，这不过是另外一种‘学规矩’而已。”
  贵族女子学规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练站姿练到顶着水碗站一个时辰，练行礼练到膝盖发青那都是常事，本来就很辛苦，最多就是别的姑娘学的是正经怎么见长辈的规矩，她学的是怎么讨好男人的规矩罢了。
  就像那个“趴睡训练让婴儿窒息死亡”的新闻一样，父母未必不爱孩子，只是父母的智力水平实在不配拥有孩子，上天把送给他们的小天使收回去了。
  平康帝眸色沉沉，以他的修养自然不至于对暗探发火，只思考半天：“这毕竟只是你的揣测，是否能查到荣国府派去江南寻教养嬷嬷的下人？”
  “查到了，姓赖，是贾史氏身边的老人了。”
  暗探回答，“但那位赖嬷嬷已经因为贪墨家中财产被送官，早就死在狱中，无据可查。”
  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
  平康帝还算是镇定地让暗探退下。
  然后，在书房里彻底没人的时候，茶杯刚才已经砸过了，平康帝索性操起砚台也砸了个粉碎，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愚蠢的女人！
  但查明白了不还得让太医给苏羲调理身体嘛，于是太医院院正又一次来了乾清宫，老皇帝问太医该咋整，有救没。
  太医一句话都没多问，本来想细数一下调养的方子，老皇帝摆摆手说不想听你直接做就是，我叫你过来主要是想问一下我要配合着做点啥，做司墨太辛苦的话要不要给她换个官。
  太医就说不至于：“贾大人适当动一动对身体是有益的，倒是不必让她特地去休息什么的，陛下若是既有心照顾她……今后什么打板子罚跪一类的，能省了便省了吧。”
  老皇帝吹胡子瞪眼：“那还用你说？”
  老子都心疼死她了好么！
  “就……”太医就继续，“让贾大人规律饮食，站久了坐一坐，坐久了动一动，渴了及时喝水，饿了及时用膳也就是了，她的胃已经因为饿肚子饿坏了，肯定一时半会吃的也不多，别强求，慢慢养着就是，别的……贾大人年纪还小呢，多用些温和的补药，努努力未必养不回来，陛下放心。”
  老皇帝松了一口气，以为问题不太大，笑着让太医滚。
  后来苏羲的待遇猛然提高，哪怕只是个伺候人的女官，也是什么座位茶水点心都给安排上，老皇帝想起来还会记得提醒苏羲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便是从此而来的了。
  但，这只是最开始。
  再后来，义忠亲王造反时小太监的那一刀，可是实打实扎在了小腹上。
  看得老皇帝都心惊胆战，生怕这一刀就断送了他孙子，急忙去问太医对子嗣是否有碍——太医说没事儿，刀没伤着关键部位。
  没伤着子宫，但伤了元气，给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不是）。
  “最好就是别生了。”
  这次还是同样的太医，回复太上皇的话就没有那么温柔了，“如此贾大人还能多活几年。”
  太上皇听完了，也没告诉别人，让太医跟着人家出宫调养身体，让太医尽己所能别的不用管，到她入宫后又见了一回太医问了她现状如何，完了就干出了那种给新婚媳妇送避子汤的事情。
  但和常规的低等宫嫔被送了避子汤后要被盯着一滴不剩地喝完不一样，这碗汤送到了坤宁宫太上皇的人就走了，喝与不喝（生不生孩子）全由皇后自己决定。
  按规矩皇后入口的东西，即便是从皇帝那儿来也该检查检查，查验的人都是主子身边最信任的人，多多少少懂点医理知道什么东西该入口什么东西不能吃，这么个什么掩饰都没有的避子汤，没瞎都该知道是个啥。
  换句话说皇后不可能不知道那碗来自老皇帝的汤里是什么东西。
  “所以啊，她能怀上孩子，这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太上皇幽幽道，“朕尊重她。”
  皇太后犹豫了一小下，试探问：“如果……妾身是说如果啊，她要是完全没意识到这是陛下在提醒她，当日把那避子汤喝了，之后陛下也没有每次都赐，渐渐的避子汤药性过去了她就怀上了呢？”
  “朕提醒过她，她自己意识不到那就是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如果她连这么明确的提醒都收不到……那她死了不冤，后宫不适合她。”
  太上皇倦怠地开口，再意味深长看一眼皇太后。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憨憨的我的宝贝老伴。
  我当年吃了皇后太厉害的亏所以选择立了个没脑子的你，可是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你和别人在脑子上的差距吗？
  皇太后：“……”
  男尊女卑坑爹就坑爹在，哪怕自己被这么明晃晃的鄙视了，皇太后也不能翻脸甩袖就走。
  就只能保持微笑继续营业继续问下一个问题的样子：“最近有那么几个命妇入宫给妾身请安，话里话外都提到如今皇后有妊，怕是不方便……要不……”
  她相信，以太上皇的智商，他肯定明白自己两个省略号里都是什么。
  然后太上皇就冷笑：“就这么迫不及待？”
  皇太后陪笑道：“也是为皇室绵延子嗣。”
  太上皇就“哼”了一声，没说出更不好听的话来：“行了，想送进来，就送进来。”
  皇太后愣了愣。
  领导这次你答应得有点爽快啊。
  你刚才不是不乐意的么？
  不乐意的领导摆摆手赶人：“既是你开口的，那就说是入宫陪伴你，至于皇儿有没有心情……由他决定，不必逼……算了，谅你逼他他也不会听。”
  皇太后：“……”
  不洗涮我你心里难受是不是。
  但好歹目的达到了，她开开心心走人。
  太上皇就低头继续看棋谱，看了半天，冷笑了一声。
  伺候在一边的戴权就强行笑着打破沉默让气氛不要太僵硬：“娘娘还是那么直爽。”
  “不直爽她也没今天了。”
  戴权还是很能体察上意的，至少这句话没再进一步惹毛了太上皇，平康帝只淡淡道，“谁还不知道她那点心思。”
  能入宫去给皇太后请安关键皇太后还乐意见的，肯定就是皇太后的娘家人，肯定想送进来的人和皇太后有点什么利益关联，而皇太后能这么颠颠儿地来问他的意思，那肯定给皇帝多找几个妃嫔的话主意说到了皇太后的心坎上。
  换句话说，也就是太上皇平时弹压得皇太后，皇太后才没去给苏羲添麻烦，要不然这恶婆婆想给儿媳妇摆起谱来……哪怕自古没有皇后给婆婆站规矩的风俗，多塞几个小妾（并且那小妾还是自己娘家的人）不就是经典手段之一么。
  “只是。”
  戴权陪笑道，“如今皇后娘娘怀相不太好，太后娘娘这么做，万一气着了皇后娘娘……”伤的可是你的皇孙。
  太上皇特别淡定地继续落子：“这点小事，且气不着她。”
  何况事情能不能到她那儿还另说呢——要能气着她，好歹也得皇帝宠了新人再说，可就她那么个聪明通透还带着股奇妙韵味的奇女子，哪个男人能不为她着迷，这男人才吃惯了琼浆玉露，能吃得下去那些个观音土算他儿子没品位。
  白瞎了给他娶这么极品的姑娘。
  戴权也就是那么一说，代表自己想到了这一点也提醒了领导而已，领导没听……没听就没听呗，问题不大。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可……陛下，奴婢一直觉得，要是万一娘娘福大命大，哪怕幼时受过磋磨，慢慢地养了回来……”你这么纵容她参政议政，完了皇帝又那么宠她，她要是有点什么黑科技让她苟了下来自立女帝了那咋办？
  老皇帝懒洋洋翻了一页书：“太医说，朕身体还不错。”
  戴权：“……啊？”
  老皇帝冷冷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话了。
  我让我儿子娶我的女秘书，最初的想法本来就是让我的女秘书帮着我儿子顺利继承我的公司……我家天下的，等我儿子顺利掌权了，那女秘书就没啥用了。
  她要是懂事，就该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抽身乖乖在后宫做皇后，她要是不听话……我反正还能活好几年的，等我年岁到了该死了，我会记得把她带走的。
  我儿若是不能挥慧剑斩情丝，问题不大。
  我来斩。
  但这话老皇帝谁都没说——戴权是个下人不配知道，皇太后是个憨憨，老皇帝早就习惯有事没事都不找皇太后商量，不过是自己藏在心头一点隐秘心思罢了。
  他只继续研究手上的棋谱，仿佛无事发生。
  而作为对话核心人物的苏羲，才被太医院最擅长妇科的王太医请过脉，王太医小心看着苏羲，待得了苏羲一个肯定的眼神后，王太医才长长叹一口气：“微臣会尽全力。”
  “多谢太医。”
  苏羲微微颔首，“三丫头帮我送太医出去，二丫头扶我躺一会儿。”
  这也是最近迎春探春习惯性的任务分布——探春开朗些，便对外应付一些人，迎春内敛些也怕事，便多是在里头陪着苏羲，一如今日，去御花园走走这种事，探春愿意去，迎春却是乐意憋着的。
  苏羲的状态不太好，迎春哪怕和大姐姐关系并不太好，也免不了有点担心，待扶着苏羲躺下后，忍不住出声：“大姐姐……你……”
  苏羲在榻上软趴趴地卧着，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出去，知道迎春能问出这句话来，对天性懦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迎春来说都怪不容易了，要求也不高，便直接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这一胎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