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作者:徐贵祥    更新:2021-11-01 19:48
  (一)
  1
  初秋的阳光落在脸上痒酥酥的。赵越就这么痒酥酥地醒了过来。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双眼依然没有睁开,像是一个睡美人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境界。
  躺在对面床上的是王慧如,用赵越的话说,是她的老板,她戏称王慧如为“板姐”。她呢,则是王的打工妹。这话当然也没错,不过她这个工打得非同寻常。赵越不是威尔斯集团的人,此行只是临时作为特邀技术代表,协助王慧如为一个项目游说谈判。但王慧如和赵越心里都明白,其实威尔斯集团更看重赵越的,不仅仅是她在PX技术方面的能力。在H城,尤其是在PX公司,赵越可贵的是漂亮而不轻飘,加上气质方面的得分,以至于漂亮到了快要美丽的地步。她总是能够比较得体地把握住角色,以她不动声色的漂亮和恰到好处的聪明赢得普遍的尊敬或嫉妒。此行仅仅三天,威尔斯集团就一次性付给她四千美元的酬金,足可见她这个硕士级打工妹的身价。当然,之所以出此重金,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那便是威尔斯集团在网络人才方面有着深远的战略考虑。
  事实上,王慧如在赵越之前已经醒了,只不过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她是威尔斯集团的总裁助理,握有实际权力的三号人物。她们这次到北京来,负有一个关键性项目能否上马的重要使命。连续两天的“跑部”运动,挖空心思纵横斡旋,折腾得人困马乏。直到今天上午,两份红头文件到手,三份合同签订,才得以长长地松出一口热气。中午举行了隆重的答谢,两个人都喝了一点干白,回到香妃大厦倒头便睡,一觉睡得通体舒泰。
  王慧如看了看赵越,赵越也看了看王慧如。两人差不多同时喊了一声:“哇,真他妈的痛快。”然后一齐撩开薄被,坐了起来。
  赵越进了卫生间,王慧如便在客厅里打电话,笑声时媚时柔,沉睡了一个下午的房间恢复了生机。电话自然不是打给一个人的,王慧如的声韵也自然就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做惊喜状,很夸张地输送着愉悦,一会儿又很温柔,一本正经地呻吟出缠绵的情绪。
  赵越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同王慧如是从一所大学毕业的,以后又多次合作,当然清楚王慧如的这套把戏是对付什么人的。等她洗漱整理完毕,走出卫生间,王慧如便神彩飞扬地对她说:“我跟老总汇报了战果,老总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的谢意。”
  赵越微微一笑说,“我帮你们跑腿,你们付我酬金,咱们是雇佣关系,有什么好谢的?”
  王慧如也笑了,说:“你这家伙总是把自己跟我们威尔集团拉得那么远。我跟你说实话,我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你到威尔集团,对我威胁最大。”
  赵越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停了停才问:“事情办完了,能不能给个自由活动啊?陪我逛逛天安门怎么样?”
  王慧如问:“你当真是第一次来北京?”
  赵越称道:“较起真这是第二趟。二十六年前跟我妈来过一回,不过那时候我在她的肚子里,对北京基本上没有印象。”
  王慧如眨了眨眼:“北京也没有几个朋友?”
  赵越毫不含糊地说:“当然有。郑松林嘛。”
  王慧如说:“交际很有限呢。除了咱们这个行当的,就没有别的方面的?”
  赵越说:“朋友是大大的有哇,不过不想见。跟你出趟差,搬山填海似的,累得懒的说话。”
  王慧如撇了撇嘴:“那就是说那些朋友都是不咸不淡的,要是有个情深意重的,那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
  赵越说:“情况的确如此。你看我这密电码,北京栏目有三十多张嘴脸,头衔全是集团公司局呀处呀什么的,整个一桌子红烧肉,没一个清淡爽口的。没劲。”
  赵越一边说,一边玩牌似地翻弄自己的电话号码本。随手把号码本扔在床头柜上,懒懒地站起身子,无遮无拦地打了一个哈欠。
  意外的情况就在这一瞬间出现了。
  号码本斜斜地落在床头柜上,却并没有合拢,不甘心似地支楞成一个扇面,一个名字从页码上赫然跳了出来。
  赵越一时有些愕然。这是谁呢?这个名字好陌生,陌生得新鲜,新鲜得有一股铁杉味儿。许久,赵越的记忆里才隐隐约约地显出一副夏式军服和一张汗涔涔脸庞的影子。
  正在朦胧,王慧如的爱立信啾啾啾地响了起来。王慧如向赵越狡黠一笑,挪开手机伸过头来悄悄地说:“是郑松林。”
  郑松林是某机构的处长,也是王慧如和赵越的校友。他们三个人像一条直线,郑松林比王慧如高六届,王慧如又比赵越高六届。毕业于一九八三年的郑松林是去年调到北京的。在一个相对要害的部门负责。如果有关的权力部门是一本宏篇巨著,那么对于王慧如和赵越来说,郑松林就是这本厚书的一个重要目录。这次她们到北京来,郑松林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引导她们四处奔波,并且在几道很难逾越的门槛前面亲自充当说客和担保,大有赴汤蹈火的架势。当然,不论是王慧如还是赵越,都能时轻时重她感受到郑松林的另外一种激情。
  对于郑松林,赵越原先并不认识,这一次得到了他的鼎力相助,她没有理由不感激他。但是除了感激,她没有在个人之间建立深厚交往的想法。
  王慧如的电话自然又是声情并茂。打完之后嘻皮笑脸地说:“赵小姐啊,看来咱们今晚是自由不成了,郑大处长要请客,特邀我们两个作陪。”
  赵越顿时一脸沮丧。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今天的晚餐无非又是一群油肠肥脑的主任经理书记之类,一个晚上你必须兴致勃勃地听你不想听的话,还得没完没了说你不想说的话,哪怕对方头发已经掉光了,你还得让他感觉到他在你的心目中仍然很年轻,哪怕他俗不可耐,你也不能流露半点鄙视的意思,而且还得跟他一样俗不可耐,别人装腔作势你也得跟着装腔作势,否则人家就不高兴,会认为你不是“自己人”,认为你跟领导不能保持一致。这种事情赵越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游刃有余。但是今天赵越却对以往习以为常的事情产生了厌倦,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来北京的缘故。她对北京有另外一种期望。
  赵越的决心下得有些出其不意,不仅仅是王慧如意外,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在极短的瞬间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
  “板姐,今晚恐怕不能奉陪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
  王慧如脸上表情就像臀部挨了一支青霉素,“怎么,……很重要吗?”
  “十分重要。”赵越的回答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可是……”王慧如的脸色暗了下来。“你这不光是拆我的台,更是拆郑松林的台呀”。王慧如是个聪明的人,连续两天甘苦与共的奔波,她能充分地体会到郑松林对年轻美丽而气质不凡的小学妹的极大欣赏。郑松林之所以在她们离京之前匆匆地安排一次晚餐聚会。邀请了数位头脸人物,并且特意请她们两个人加入,其中的用意是耐人寻味的。赵越突然提出另外有约,岂不令郑某及众人扫兴?
  赵越却不理会,嘻嘻一笑说:“板姐,怎么能说我拆台呢,该办的事情办完了,善后的事情就是郑松林和威尔斯集团的地下活动了,我正好回避,也免当灯泡嘛。”
  一边说,一边抱过电话,不由分说地拨了起来。
  电话是军线号码。麻烦得很,前面要加两个包装数字,还要转分机,嘟嘟嘟地振了半天铃,又要找人。
  终于,一个热气腾腾的声音扑了过来,约莫是从某个体力活动场所奔过来的。赵越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对方似乎有些意外,电话里静了一阵,突然抖动起一阵朗朗的笑声——“嗨,是你呀,赵……小姐,你现在在哪里?”
  赵越回答是香妃大厦。
  对方惊呼一声:“你住那么高级的地方啊?”
  赵越笑了笑说:“我给人家打工,有人管吃管住。”
  对方又是一阵叽哩哇啦。这边赵越也咯咯咯快乐得很真实。再往下,声调就降下来,像是进入密谋阶段。
  大约热闹了十多分钟,赵越才终于把电话挂上,满面春风地对王慧如说:“搞定。北京此行的最后一个晚餐,本小姐要同一位军官先生共进。我们今晚要洽谈的,可是涉及到军民关系的大是大非问题哟。”
  王慧如狐疑地看着赵越,勾起脖颈问道:“你搞什么鬼,刚刚还说懒得见人,怎么转眼之间又飞天遁土般冒出个军官先生。有……那个意思吗?”
  “当然,可能的话也会签订某种协议。”
  王慧如不会轻易上当,又问:“你是不是有点不愿意见郑松林?”
  赵越急忙辩解:“哪儿的话呀,他毕竟是我们的大学兄嘛,况且又是那么助人为乐。我非常高兴他能邀请我。要不是当真有个重要的朋友,这种机会我是不会错过的。”
  王慧如苦笑说:“呸,你把情况造得还挺像,不知道你是哪根神经错乱了……不过我可得警告你,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也是最较真的人,你可不能拿他们当甲乙丙丁耍着玩,急眼了他敢跟你拼刺刀。”
  赵越笑笑说:“今晚咱们都放单飞,那就很难说是谁被人拼了刺刀。”
  2
  现在轮到赵越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她好不容易才想起来那个从号码本上猝然跳出来的军官是怎么回事了。那还是去年的夏天,一个穿着短袖军服扛着一棍三豆的军官一路打听找到了赵越,就她前不久发表的一篇论文里的一个嘎玛系数理论提出了质疑。赵越当时有点惊讶,觉得这个当兵的有些奇怪,不去老老实实地操枪练炮,居然关心到PX系统里来了,这同她想象中的兵哥哥的性格和形象大相径庭。她饶有兴趣地跟他讨论了个把小时,结果是当兵的对赵越的观点心悦诚服,承认自己是“有眼不识泰山”。
  赵越对这个当兵的印象不差。
  后来,赵越才知道当兵的肩膀上扛着的一棍三豆是上尉。上尉是到H城出差来了,顺便“登门讨教”。分手的时候,出于礼貌,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上尉说,“到北京欢迎赵小姐到我们部队作客,我们营房外面的马二涮羊肉可是很地道的。”
  赵越当时心想谁稀罕你的涮羊肉,我才不吃那种脏兮兮膻乎乎的玩艺呢。嘴里却很得体地应酬说,“好啊,到时候可不兴赖帐啊。”
  这件事赵越压根就没往心里记,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上尉长得是个什么样子了。没想到事隔一年,自己竟然神支鬼差地又给他打了个电话,糟糕的是上尉果然认真,当真十分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吃涮羊肉。而且她还当着王慧如的面答应了人家。真是弄巧成拙了。
  现在该怎办呢?赵越踌躇起来。涮羊肉她显然是不会吃的。可是郑松林她更不愿意见。上午已经够意思了,为了威尔斯集团的利益,她不得不在他面前满口抹蜜,还分寸恰当地递过去几个妩媚的笑容。在那样的氛围里,她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逢场作戏罢了。而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该到手的批件和协议都到手了,她已经为威尔斯集团出了大力,对得起那几千美元的酬金了,凭什么还要在那些人的面前继续劳费口舌甜言蜜语呢?当然,跟郑松林进一步笼络感情,符合PX公司今后的利益。但对于赵越不合算。她这是第一次到北京来,奔波了两天,最后的晚上她希望能够自由地行走在首都的大街上。更何况她对于郑松林还有那么一点……不太舒服的感觉,那个人当然是绝对的精明,在他们的领域里,精明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对于她过份的热情里似乎包含有一种异样的成份,这就使她不能掉以轻心了。她必须把握接触的尺度,倘若到了弄假成真的地步,彼此都很尴尬,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
  试过第三件丝裙之后,赵越的主意就拿定了。她打算一但离开香妃大厦,就给上尉打电话,取消所谓的涮羊肉活动,让总台要一辆车,先去燕莎或者赛特商场逛一趟,再沿三环二环各转一圈,看看北京的夜景。
  赵越为这个主意很是得意了一阵子,遗憾的是,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便流产了。
  没多久王慧如的爱立信又啾啾地响了起来。这一次王慧如脸上的愉快是真实的,关上电话后看着赵越说:“我看你恐怕是走不掉了。郑松林这家伙不知道动了哪根神经,居然把钱副局长请动了。现在性质变了,不是他请客我们做陪,而是他要在香妃大厦为我们饯行。”
  赵越顿时一脸茫然。钱副局长是她们直到今天上午攻克的最后的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口。他的一个签字为威尔斯集团解决了一套西德进口设备,价值六千万美元,而且是低息贷款。在赵越的印象中,她很少见到过钱副局长这样习惯于装腔作势的官员。从心里讲,她很鄙视这样的官僚。但是出于利益的考虑,她还是不得不重视这个人的出现。
  赵越说,“板姐,钱副局长是冲着威尔斯集团来的。这条线已经拉上了,往后,你们恐怕要多走动。我呢,是另外一股道上跑的车,我看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王慧如说,“这话倒是没错,钱副局长来,当然有威尔斯集团的面子,但是你赵小姐不在场,那就扫兴了。”
  赵越说,“从午餐过后我就是局外人了。我不在场有什么扫兴的?”
  王慧如狡黠地一笑说,“今天是周末,像钱副局长这样一把子年纪,在周末回到家里同老伴共进晚餐,与同几个年轻漂亮又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士小姐在一起共赏美酒佳肴,那感觉当然是大不一样的。光彩照人的赵小姐如果溜之乎也,兴致岂不是落下大半?”
  赵越假装糊涂也假装生气地说:“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不是花瓶,凭什么给那些油头男人助兴?咱们都是商海中人,帐目还是要算清楚点。本小姐北京之行,只是为了协助贵集团解决PX技术方面的问题,现在任务完成了,我也就自由了。如果再让我跟你一起去卑躬屈膝陪吃陪喝,陪那些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去唱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那就是对本人的剥削了。贵集团应该考虑增加我的佣金三至五百美元。”
  王慧如笑着骂道:“可耻,你这丫头够黑的了,敲诈勒索简直不择手段。增加佣金我可以考虑。话说回来了,你为威尔斯集团多出一分力,能让你吃亏吗?再说郑松林说了,今天晚上不搞什么卡拉OK,晚餐结束后我们去骑士娱乐城,先打高尔夫,再洗桑拿浴……你不要瞪眼,我知道你不喜欢玩这些,郑松林特意为你安排了一项精彩的活动,想不想过一把驾驶直升飞机的瘾?”
  赵越吃了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假装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敢去冒那个险。不过,板姐和郑松林既然如此抬举本人,看来也只好陪你再奉献一次自由了。不过,我得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
  王慧如说,“那我就先包装了。你也得快一点,不要跟人家假调情。威尔斯公司那么英俊倜傥又前途无量的约翰大少你都嗤之以鼻,打死我我也不信你看上一个无产阶级的军官。”
  赵越嘻嘻一笑,“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跟那个军官还真的有缘呢。”
  王慧如说,“我试目以待。不过我要提醒你,当兵的本来就不容易,你可别去拿人家开心。”
  说完,一扭腰肢进了盥洗间。
  3
  这回电话挂得倒是顺利,可是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上尉了。接电话的像是一个兵,听声音还有几分稚嫩,说连长今晚有贵客,眼下想必已经赶到马二羊肉馆订饭去了。
  赵越心里顿时叫苦不迭:“坏菜,这个当兵的还真当真了。”
  她赶紧对着话筒说,“我就是……我就是那个……不是什么贵客,我就是你们连长今晚要请的赵小姐。你能不能尽快地找到你们连长,就说赵小姐今晚另有活动,去不成了……”
  赵越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端叫了起来:“不行,那怎么行呢?我们连长从接到你的电话那会子就开始忙乎了,先是找副指导员借钱,又骑车子到团里去请假,还叫二排长换了衣报擦了皮鞋,准备到86路车站去接你。他说他还要到通信站借两个女军官来陪你。我跟你说,我们连长可是个抠门儿,他以往从来是不请客的。你这回要是不来,那我们连长可就惨了。”
  赵越愈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上尉如此兴师动众,莫非是想入非非把本小姐当成了他的女朋友了不成?那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于是又问,“小兄弟,你们连长他干嘛要……这么重视啊,你们是不是……用你们的话说,是不是把赵小姐当成你们连长的未婚妻了啊?”
  小兵的回答出乎赵越意料地干脆:“那不可能。”
  赵越奇怪了,冲口问:“为什么不可能?”
  那个嫩嫩的声音怪里怪气地说:“因为我们连长没有钱。他是穷光蛋。我们连长说穷光蛋是不能找女朋友的。他说到四十岁的时候才考虑这个问题。”
  赵越更加奇怪了,问道:“你们连长怎么会是穷光蛋呢?军官的薪金虽然不多,几千大毛还是有的。不至于穷到请人吃顿涮羊肉还要借钱吧?你们连长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个兵显然是个半生不熟的毛头小伙子,干脆把连长的老底子兜了出来:“反正你不是我们连长的未婚妻,跟你说实话也不怕,他的钱都买电脑了。我们连长连电动刮胡刀都没有,但是他有十六个电脑。”
  小兵在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得意的笑声,显得很牛气。
  赵越以为自己听错了,疑疑惑惑地问:“你说什么?你们连长有十六个电脑?他要这么多电脑干什么?”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得意的笑声。小兵说:“拆着玩呗。你要是到我们连队来看看你就知道了。我们工具房里堆的都是电脑。不过我们连长可会算计了,他买的电脑都很便宜。除了一个小的花了一万多块,其它的都是千儿八百买来的,最便宜的一台才三百六十块。”
  哦,上帝!赵越在心里讶异了一声:“你们连长他……我是说,他上过大学吗?”
  “当然。我们连长是电子信息工程学院的毕业生。”
  “他摆弄那些电脑做什么?”
  “不能说,这是军事秘密。哦……对了,我们连长说过,赵小姐是什么屁爱克斯电脑的专家,是个大学问人。你帮过我们连长一个大忙,所以他要好好地谢你。他要请你吃一顿最正宗的涮羊肉。你可千万不能不来,你要是不来,我们连长就太没面子了。那咱也……沾不上光了。”
  “我……可是……”
  赵越一向伶俐的口齿突然间变得木讷起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很后悔不该给上尉打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这个单纯又饶舌得可爱的士兵对他的连长显然充满了感情,也是极其崇拜的。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个上尉本人,光是这个忠于连长的士兵就让她犯难了,怎么对他说呢?
  赵越攥着电话听筒,吭哧了好大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说:“小兄弟,我确实有些事情,而且很重要。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通知你们连长一下……”
  电话里一下子沉默了,那边的士兵不吭气。赵越又想了想,然后尽量婉转地说:“要不这样,你记下我的手机号,等你们连长回来,请他给我打电话,我和他商量。你看这样好吗?”
  士兵说,“号码我可以记下来,不过你不能背信弃义。你跟我们连长商量,他恐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赵越无奈,只好说:“先这样吧。”
  放下电话,赵越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四点钟了,阳光从遥远的高处落下来,在窗外参差的楼群上溅起若干巨大的光柱,又反弹到空中。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好天气里委实应该和好朋友在一起。按正常的理解,她有权力把即将到来的晚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和一个朋友在一起。可是,她跟那个上尉只是萍水相逢,严格地说起来还不算是朋友。仅仅是一句戏言——她承认自己曾经有过一个瞬间的不严肃——她便像是陷入了一个不可名状又难以摆脱的境地。
  她是很懂得使用自己和使用男人的。她把男人这本书读得很透。男人的目光就像湖水,它能将一个漂亮的女人沐浴得更加漂亮。当然,这种目光也能将一个不大漂亮的女人浸泡出真实的丑陋。在H市,她的天生丽质和后天的修养使她拥有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交际领域。她充分地享受着男人们投过来的那些色彩斑斓的目光。她的气质和自信正是在众多男人目光的托举之下冉冉升起的。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文明熏陶的知识女性,她又严格地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原则,交际场合里她可以得体地应酬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各式各样的想法,她是绝对不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公众面前难堪的。同时,她也绝不会满足任何一种非分之想。哪怕是在最露骨的挑逗和最愚蠢的玩笑面前,她也能恰到好处地把握住自己,她运用得最熟练的武器就是——微笑——无声的平静的高贵的微笑,这种不动声色的微笑温柔并且强硬,足以将任何一种心灵的蠢动抵御在她的防线之外,是屡试不爽的护身盔甲。她的漂亮和交际才干在H市乃至整个PX系统是有目共睹的,她的那种迷人又拒人的微笑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样反而使她的身价一增再增。
  在业务以外,赵越一般是不会主动给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打电话的。她周旋在男人的海洋里,让他们均匀地散布在周围,像卫星一样围绕着她却又不至于碰撞到她。
  赵越没有想到,一向把分寸把握得像解算方程那样精密的她,今天却忙中出错,开了一个滚烫的羊肉玩笑。对方竟然还是一个阳刚十足的军官。这回可是马失前蹄了。
  赵越不禁暗自苦笑。
  在赵越打电话的功夫,王慧如已经包装完毕,到一楼大厅里取回了机票,袅袅婷婷走了回来。比起赵越,王慧如是另外一种类型,妩媚中多了一些成熟,虽然已近中年,依然丰姿绰约,光洁的额上几乎见不到什么瑕疵,明眸皓齿衣着鲜亮。
  王慧如见赵越独自斜在沙发上发呆,皱了皱眉头问:“怎么啦,一个电话就搞出了满脸的深刻?”
  赵越说,“问题麻烦了。今天这顿晚餐让我好为难。”
  王慧如夸张地作了深沉的表情,肩膀一耸问:“是不是军官先生要来打我们的伏击啊?……我跟你说过吧,当兵的汉子你最好不要惹,你偏不听。他们可不像咱们圈子里的人,真的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说完了屁股一拍各自走人。当兵的认真,你把他弄到感情的胡同里,他只要认准了,就会给你拔正步,一步一步地向你逼过来……”赵越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你干嘛这么愁眉苦脸的,好像有黄世仁逼债似的。”
  “我答应他要去吃什么涮羊肉,本来是想摆脱你,争取一个晚上的自由。我原来计划出了门就给他推掉,没想到他……还有他那些当兵的,居然当了真,兴师动众地张罗去了。他既没有手机,也没有拷机,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看,弄得骑虎难下……”
  王慧如叫了起来:“你看你这是办的什么事?你这不是拆咱们威尔斯集团的台吗?你看着办吧。但是我奉劝你,大局为重,威尔斯集团是对得起你的。”
  赵越捏了捏鼻子,勉强一笑说:“你别急嘛,我也没有说非去不可,我不是正在想办法嘛。”
  王慧如说:“可笑,没想到你这个刀枪不入的圣女贞德还如此多愁善感,搞得像他妈个赵黛玉似的。别忘了咱们是商海中人,一颦一笑都关系到设备和美元,咱们可没功夫卿卿我我……”
  “你要是再诋毁我,我可当真要走了啊。”赵越当即强烈抗议。说着,竟然起身,拎起坤包向门外走去。
  王慧如顿时急了,赶上去一把扯住,“你干什么你,反了啊……”
  赵越回过头来笑:“嘻嘻,你不是让我看着办吗?”
  王慧如眼睛瞪得老大:“你有病啊,不就是一次拥军爱民的邂逅吗,你还当真进入角色了啊?至于吗?”
  赵越说:“进入角色当然不至于。问题是他们当真了,而且是我先招惹的,人家已经准备了。就像那个小兵拉子说的,我不能背信弃义。”
  王慧如气鼓鼓地说:“赵越,威尔斯集团待你天高地厚。今天可是我们的后台老板赏脸,虽然名义上是冲着威尔公司集团来的,但是明摆着,你的面子占了很大比重。你要是临门一脚把自己踢到场外,可就太让我难堪了。”
  今晚郑松林和钱副局长能够亲自赏光,而且安排了那么隆重的活动,除了跟威尔斯集团的利益相联之外,至少也有她赵越的三分面子。否则,如果没有她在其中,请王慧如共进晚餐是可能的,规格却不会如此之高。假使她真的扬长而去,让王慧如独自应付,场面上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想到此赵越认真起来说:“板姐你别这么逼我,我并没有背叛你嘛。我到门外转转,想想办法。”
  王慧如还不放心,叮嘱说:“你别稀里马哈的,这不是闹着玩的。跟当兵的打交道,你要认真研究战略战术,还要立场坚定,勇敢地打退敌人的进攻,早日回到组织的怀抱。我代表党和人民在房间里等你胜利归来。”
  赵越撇撇嘴说:“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有妈这碗酒垫底,千杯万盏会应酬。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4
  站在楼道的尽头,望着楼下潮水般汹涌澎湃的车水马龙,赵越开始琢磨“御敌”方案了。这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郑松林和王慧如,即使从她自己的愿望出发,她也不想去吃所谓的涮羊肉。
  况且路程又是那样遥远。
  按照上尉指引的路线,她要先乘公共汽车,再坐地铁到玉泉路,还要倒一次公共汽车,然后步行七百米,才能到达马二羊肉馆。那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差不多就是乡村了。即便真的要去,她也必须叫上一辆的士。她可不去倒什么公共汽车。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坐过那玩艺儿了。
  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那个马二羊肉馆是个什么德性。
  那里想必是打工仔和城市流浪汉经常光顾的场所——在一间狭窄且脏乱的屋子里,弥漫着廉价酒肉和劣质烟草以及浓烈的汗味。当然,上尉大约会安排一个雅间,可是在那样的地方,雅间又能雅到哪里去呢?
  她想,是该好好琢磨一下晚餐的问题了。
  晚餐并不等于就是吃一顿晚饭,在现代都市生活里,聚餐尤其是晚间聚餐,有很大的因素已经不是出于生理需要,而更多地是借机进行精神交流或者说是艺术享受。在不同的领域有不同的艺术,比如他们这个圈子,PX技术就是一种艺术,晚餐上不一定要谈这门艺术,但是这东西无疑是一块磁石,大家都是因它凝聚而来,明白一点说是因它可能会给大家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而来。
  赵越虽然是第一次到北京,但从王慧如数次耳提面命地交谈中,也差不多知道了北京餐饮业的精华所在。这里有一些老字号的著名饭店,譬如北京饭店贵宾楼、王府饭店、香格里拉大酒店等等,特色的诸如全聚德东来顺等,但传统菜肴在九十年代已是稍逊风骚。于是就有有识之士慧眼闪烁,瞄准了泱泱大国吃喝消费这块肥沃的土壤。于是列车飞驰轮船穿梭,配合以空中支援,粤潮大菜生猛海鲜纷纷登陆。这是所谓的海洋包围城市,是以“洋”取胜,餐桌上鲨鳗游行蟹虾起伏,红黄碧绿雪白娇艳,记得赵越在六年前出道之初第一次吃龙虾时,她被惊得目瞪口呆,在辉煌的吊灯下面,薄薄的肉片闪烁着纯玉般晶莹剔透的光泽,那委实能够勾起品尝的欲望。她学着王慧如,夹起玻璃纸样的一小块,在芥末里蘸了蘸,含进嘴里,虽然差点儿呛出了眼泪,但是细致品味,的确鲜嫩无比。
  可是当有人告诉她那是从活着的龙虾身上剥出来的生肉时,尤其是在她看到被掏空了内容的龙虾躯壳上爪子还在蠕动之后,她差点儿没有呕吐出来。直到此后很久她才渐渐地适应这种吃法。
  在她投身商海之后,学会晚餐也曾经是她苦修的一门功课。
  以赵越现在的想法,人类就是这样荒诞,有人在孜孜不倦地创造艺术,有人在不厌其烦地破坏美感。明明要吞进肚子里让所有的汤汤水水同流合污,却又不遗余力地把它们修饰得鲜花一般娇艳。一次盛大的晚餐就是一场无情的围猎,美丽艺术的最后结局总是惨不忍睹。
  三年五载弹指间,眼看洋玩艺儿也渐渐式微,有走下坡路的趋势,近年于是又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不少“村”、“林”、“寨”、“居”,这就是所谓的农村包围城市,其往往是以民族特色出现,以“土”以“怪”取胜。餐桌上出现的东西大多“土”得闻所未闻,“怪”得让人心惊肉跳。洞里爬的,土里遁的,树上蜗的,石后衍的,根下繁的,花草叶菌满桌开放,虫蝎哈蚂交头接耳。更有飞禽猛兽张牙舞爪,配以粗食杂粮,琳琅满目,雅俗共赏,把一份闪光了几千年的食文化继承得淋漓尽致,发展得空前绝后。事实上赵越在人道最初的几年,对啖食这些东西同样持排斥心理。
  美酒佳肴之外,又有种种名目的娱乐活动佐餐助兴,家传的是丝竹管弦轻歌曼舞,舶来的是卡拉OK振聋发聩。离开包间并不意味着晚餐已经结束,真正精彩的节目尚未开始。吃喝变得并不重要了。打几局保龄玲,洗一次桑拿浴,或者游泳射击按摩推拿,客人也就红光满面了。倘若做东的有更高的追求,或者被请的有更深的背景,那还有更加美妙的去处和出处。
  几年熏陶之后,无论是土的洋的还是其它各种样式的晚餐,赵越几乎全不陌生了,但是她并没有从这些晚餐中领略到多少愉快。除了打打高尔夫和保龄球,别的玩艺儿她都尽量避免掺和。点子都是男人想出来的,那些玩艺儿,也大都是为男人设计的。
  在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下午,赵越突然从心里滋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近几年来,她张罗或者参与了多少次这样的晚宴已记不清了,她简直有些惊讶,是啊,这种浪费生命的活动,本来确实是有理由厌恶的,可是过去为什么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厌恶呢?也许是那些明确而又重要的目的掩盖了自己内心的厌恶,也许是在疲于奔命的应酬中累得浑身散架顾不上厌恶,也许是觥筹交错满脸堆笑的时候麻木了厌恶,也许……也许是因为那个上尉的突兀出现,还有他那一堆颇有深意的破电脑?赵越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了自己在心里竟然潜藏着对那些晚餐们的深沉厌恶。
  在那种请者与被请者以利益为纽带的场合,人的——需要求人的人的尊严几乎每一秒钟都在承受着磨损,尤其是被用作“公关”的漂亮的女人,尤其是漂亮而又气质优良的女人,在那里将会接受各种成分复杂格调迥异的男人的目光的检阅、判断。具有不同素质的男人会站在各自的角度,对你的形象,你的交际能力,你的专业水平,甚至你的身材你的三围以及你的性格,你的开放或保守程度,你对哪一类的男人会产生好感……等等作出分析,你就像一个美丽的动物,供他们观赏,任凭他们在心里对你随便胡作非为。
  可是你却永远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八面玲珑全盘照顾滴水不漏。进了餐厅,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准感觉,迅速判明自己可以占据的位置,把握你的言谈举止应该规范的尺度。你的脸上必须永远春风荡漾,笑容可掬,对谁都需要亲昵无间,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个字眼每个词汇都要先在心里掂量过滤一遍,每次敬酒都像是在算计着什么。你公开在这个人的面前给的热量多了一点,就必须在暗中给另外一个人以心领神会的亲切,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心里沾沾自喜,认为你其实只对他一个人有点意思,努力做到皆大欢喜。这种结局对于公司或集团是至关重要的。你还必须有一个坚定的原则,哪怕是在极其粗俗甚至在有下流倾向的言行或者举动出现的时候,也必须做得若无其事,不仅要显得豁达大度,而且还要报以更加灿烂的笑容或举动,让他感觉到你压根儿就不在意。如果对方是个十分重要的角色,他的手里攥着公司或集团的利益,那么,你甚至更有必要让他误认为你对他的行为有默许的意思。否则,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客人请来的这顿晚餐,就会因为你脸上流露的“小家子气”而不欢而散,钱白花了力白出了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的“失态”进而会影响到公司或者集团的形象,使长久利益受到损害。
  那种场合里的男人一般都不带夫人,倘若有谁的夫人尾随而来,那你还得额外承受那种特别尖锐的审视和判断。这是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事情。你不仅要向男人们展示你的漂亮和高雅的气质,更必须对女人表示更大的尊重和亲热。你要精心策划给她寻找一个露脸的机会。你必须密切观察她的表情并且洞悉她的内心,及时地把她的酸意控制在发作之前。要竭尽全力为她营造适合于她登台表演的氛围,让她觉得或者误认为她是宴会的明星,而你只不过是她的陪衬人……
  哦……天啦!当赵越从容地回味她过去张罗或参与过的那些晚餐时,她简直不寒而栗了。
  那么,是什么东西给了她创造如此奇迹的能量呢?可能只能用利益来解释了——公司的利益,集团的利益,还有她本人的利益。对于利益她是不会拒绝的。美元她并不缺,但是永远需要。
  从某种意义上讲,财富也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创造和积累总是令人愉快的,只要在创造和积累的过程中不丧失自己的原则和人格。
  赵越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楼群,太阳又向西偏了若干角度。北京的天空比起南方似乎不那么干净。细密的风沙在阳光里轻柔地舞蹈,落在楼道的铝合金窗框上,发出浑浊的声音。视野里很少有树,绿色更是凤毛麟角。偶尔出现几绺树的框架,也只是个痕迹而已,叶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赤裸裸的枝桠,从楼群缝隙里挣扎而出,如同无数无血无肉的手指伸张在躯体上,在萧瑟的风中摇曳扭动,毫无生动之处。
  这种苍凉的景致使赵越怀念起南方。她的南方凭海倚山,永远是葱茏湿润的,即使在城市的腹地,也遍布着针叶杉和榆槐树,错落有致的绿色和随处可见的姹紫嫣红,不分季节地书写着蓬勃的生机。南方的风又是那样的清澈和温柔,那是从辽阔的海面上升腾的氤氲,同白云一起缭绕在森林和河流的上空,在纯净的蓝天上铺排着明丽的鲜艳。
  她似乎突然明白她为什么心烦意乱了。这里实在是太拥挤和太嘈杂了。二环路三环路永远流淌着汹涌的车流,大街小巷里永远挤满了行色匆匆的脸孔。他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他们都在奔向什么地方?他们都在寻找什么?他们是否知道,就在他们拥挤着的这个偌大的城市里面,又有一个从南方过来的女子掺和进来,在由欲望构成的森林里采摘着她的叶片?哈,所有的人都在奔向一个目标,所有的奔走都是为了固守着已有的利益和寻找着新的利益。可是……她又想起了那个上尉。好像只有上尉和他的同伴们是个例外,上尉不可能老是在大街上这么走来走去,上尉更多的时间可能就是在他的工具房里捣鼓那一堆破电脑。那个人无疑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奇怪得就像他四处收罗的那堆破电脑。他在寻找和追逐什么呢?赵越蓦然发现此刻对那个上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呢?他的内心一定像雾团一般埋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他的一切都焕发出生机活力。她感到自己今天其实蛮愿意去“破译”他这道谜语的,可惜去不成了。
  一个现实而且棘手的问题是,上尉仍然没有把电话打进来,想必还在忙乎着请她这位“贵客”吧。还有他的那些兵和他“借”来的女军官们,他们一定满怀好奇和由这好奇滋生出来的热烈等待着她的到来。
  今天看来还真的有了麻烦。
  赵越能够想象出来,在那个小餐馆里,几名男女军人会以怎样的心情讨论她这个没有露面的“贵客”。那里的氛围同郑松林所计划的晚餐环境无疑有着天壤之别,可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积极性。军人是守时守信的。只要他们没有接到她不去的确切消息,就势必会毫无动摇地等待下去。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要等待呢?一个人等待另外一个人是需要理由的,一群人等待一个陌生的人更需要理由。那么他们等待她的理由是什么呢?除了那个草率的电话,似乎没有别的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
  思路到了这样一层,赵越觉得问题严重了。她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想法——没有利益关系的等待不是一般的等待,这种等待或许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这是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境界。
  她想,她如果不去,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上尉和他的那些朋友们等了一场空,显然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会不会气极败坏?会不会在心里怨恨她诅咒她?如果她同他是彼此公司或集团的业务联系代表,如果今晚是一次为了项目的约见,那么爽约就算不得什么,至多是交易场上的一次不守信用,只要还有利益的维系,那种关系就绝不会因为一两次爽约而断裂,即使出了问题,也不过是交易上的事情,损失的是公司或金钱,而不是个人的感情——那些交往本来就没有包含个人的感情。如果她同上尉有过深厚的交往,彼此了解,那也好说得多,充其量日后见面道个歉解释一下,或者以别的方式以更够朋友的手段进行弥补。
  可偏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在为了摆脱郑松林的前提下急中生智地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履行一年前的邀请——在赵越看来,那压根儿就是一个客套,是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之间一次不经意的礼貌的寒喧。现在看来她是想错了——在这件事上原来也是“军中无戏言”。他邀请她去涮羊肉,她居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至少是表现得欣然。答应了,就是承诺,在人与人之间,承诺是一个难以估量的东西,它的作用从零到无穷大。有人说话轻飘如风,有人说话一言九鼎。她对他的承诺未经深思,而他对她的承诺则显然是十分的郑重。
  赵越不禁又动摇起来。究竟是接受郑松林的邀请,跟王慧如一道一如既往地参加那种司空见惯的晚餐呢,还是当真跑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同几个当兵的一起去你追我赶地涮羊肉呢?她越是问自己,却越是对那些神秘的军人们兴趣大增。这种想法不对头,是意气用事,而意气用事在她们的职业中是忌讳的,是不成熟的表现,是要误事的——赵越这样告诫自己。
  可是怎么才能跟他们联系上呢?联系不上,她就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放下这桩事。
  在如何圆满解决今天晚餐问题的窘迫思索中,赵越倏然想起了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一个镜头。那是一群人在作一种叫做拔河游戏,两拨人各自踞守自己的地盘,攥住同一根硕粗的绳子,两边的人朝相反的方向倾斜,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绳索向自己一方拼命地拽动,都企图将坠在绳子中央的红球拉过来,越过对方的界限。如果是势均力敌,就会出现僵持,但是僵持不可能长期坚持下去。松动于是出现了,最初是艰难的、缓慢的,红球离开了中心。另外一方当然不会甘心,于是挣扎,又出现了反复,再挣扎,再反复,几个回合下来,便有一方溃不成军,阵脚大乱。红球终于越过界限,另一方人仰马翻地夺取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