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作者:徐贵祥    更新:2021-11-01 19:47
  (一)
  1
  韩子歆放下电话之后,好长一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事情来得确实有点突然,尽管是好事,但因为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犯懵。对于钱这个东西,韩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够获奖,韩子歆也不会拒绝,但问题是评奖机构如此陌生、奖金数额如此之巨,却是韩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在得到这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制的恶作剧,差点儿就骂了对方一句:“你把老子当范进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举也不会发疯。”
  但是他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和陈述的事实里判断出来了,看来还真不是假的。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讲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主动找到韩子歆,提出免费为他出版随笔言论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说好了不要他包销,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对此韩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谢,他虽然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作家,但鸡毛蒜皮的小稿子还是经常写的,对于出版界和图书市场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现在好卖的书多是热点焦点秘闻轶事之类,再不就是名人明星传记私生活之类,像他这种故作高深,既想针砭时弊又缩手缩脚的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一下还有点不咸不淡的小味道,有人愿意捎带着看。但是汇编成书,印数既少,定价就高,销售起来自然就很困难,别说不给稿酬,没有让作者掏钱“买书号”就谢天谢地了。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却又节外生枝。刚才那个打电话的男人拖着一口曲里拐弯的南方腔调告诉他,在“万物和谐俱乐部”刚刚结束的“人类与自然”文学作品选拔赛中,《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得二等奖,证实了韩子歆的通讯地址和邮政编码之后,立即将一万六千元奖金电汇寄出,估计三四天就到,请韩先生查收。
  这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眼下,韩子歆对那个所谓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所知甚少,只听那个号称是副主任委员的林某某说,这个俱乐部是个民间组织,是由香港和澳门的几个实业家提供基金的,经国家某职能机构批准,属于合法组织。这回是第一次评奖,所以奖金优丰,一等奖是两万元,二等奖是一万六千元。
  放下电话之后,韩子歆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本《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横着看竖着看,就像看别人写出来的世界名著那样看,越看就越是觉得蹊跷,既看不出有多少振聋发聩的新鲜观点,也看不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深刻思想,连文风都是老老实实的,没有多少妙语珠玑和神来之笔——他对于自己的才气一向是不悲观,也并不乐观。当然,从内容上讲,也不能说《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完全没有价值,如果完全没有价值的话,人家出版社也就不会劳民伤财地忙活了。
  韩子歆虽然是个小手笔,但是有个很大而且很固执的毛病,文章一般都不长,题目一般都不短,像《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还算好的,有的标题竟然长到二十多个字,譬如《我们的富有不能建筑在对后代财富透支的基础之上》、《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保护我们的生存空间》、《发现什么就破坏什么——自然资源跟不上人类贪婪的需求》以及《豺狼虎豹为什么见到我们就跑》、《现代文明给我们的家园带来了什么》、《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飞禽走兽在人类面前何等软弱》等等,简直又臭又长,往往是正文比标题多不了多少字,标题就把核心思想亮明了,正文只不过是举几个例子——韩子歆总是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例子。有好几家报刊编辑都向他指出过标题过于不精练的问题,但指出归指出,他却是屡教不改。稿子你爱发不发,这家不发他就拿到那家或那家去发,那家或那家再不发,就留在抽屉里给自己看。谁想改他的标题,那是坚决不会答应的。如此,倒真有点像个知识分子了。
  当然,韩子歆也曾为有的文章取过较短的标题,像《杞人忧天发人深省》就是,他原本想用“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作为自己第一本专著的名字——如果这本小册子也能算专著的话,他认为《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作为一片文章的标题是可以的,但作为一本书的名字有点非驴非马,而相比较之下,“杞人忧天”有历史感,也有点文化意味。但是出版社不同意,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考虑,出版社认为还是《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更能刺激读者,能够调动他们购买的积极性。韩子歆虽然不喜欢别人改他的标题,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也是他一篇文章的标题,人家并没有修改他的,只是帮他选择了一下。韩子歆权衡利弊,也就同意了。反正他知道他的“专著”不会有太多的人看,更不可能流芳千古,不过是个过眼烟云虚晃一枪的事。没想到,平白无故地遇上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万物和谐俱乐部”,《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竟然被评上了二等奖。据那个曲里拐弯的林某某说,“万物和谐俱乐部”还要从获奖作品中选择几部翻译介绍到国外去,甚至有可能被送到联合国的一个什么部门。
  如此,韩子歆又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轻易丧失了自己的原则和立场,让目光短浅的编辑把书名取了个《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有失雅致。
  但是,再把书名改回来显然是不可能了。无论如何,都是得大于失,都应该高兴一下。再说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这是劳动所得,不是拣来的,更不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每一分钱都是光荣的,用起来理直气壮,他为什么不高兴?
  认识到这一点,韩子歆才开始高兴起来,并且是很得意很真实地高兴。
  2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韩子歆感到胯下的自行车比往日要轻松得多,十几公里的路程,没怎么费劲就到了。
  回到家里,妻子舒晓雯还没有回来。家里一老一少两个客人互相配合着,已经把饭做好了。韩子歆同客人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些春风,并劝说老客人歇着,自己又同年轻的客人联袂做了一道芫爆鱿鱼卷,还把春节期间单位发的六只大对虾给煮了,以至于妻子回来之后吃了一惊,问他是不是在路上拣到存折了。韩子歆笑笑说,拣到存折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照样得落实拾金不昧的传统美德?妻子不解,又问道:那你干什么这么兴师动众,又炒鱼又煮虾的?韩子歆说:不拣到存折就不能吃鱼吃虾了?别的没啥,就是改善伙食。
  因为家里毕竟还有两个客人,妻子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天晚餐,形势较好,韩子歆还开了一瓶老家的函河大曲,跟老客人对饮了差不多有半斤。妻子在一旁看得纳闷,料想丈夫今天有好事,现在不说,也憋不到明天,到了床上略施雕虫小技刁难他一下,不由他不从实招来。
  韩子歆和舒晓雯都不是北京人。靠着有点舞文弄墨的小才气,韩子歆于六年前调到北京环境保护部门下属的某办公室当了一名文牍小吏,做案头工作,属于翻身农民一族。舒晓雯是个教师,原来在老家省城教初中化学,工作也不难安排,就一同进京了。虽然都在清水衙门里供职,但小日子还是够过。
  这个家庭的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都比较开明,政治上韩子歆负主要责任,但韩子歆的政治责任主要转移到外交上了,他的老家和原来工作的那个地方是个贫困地区,韩子歆虽然是一介寒儒,但毕竟工作单位占了个国家机关的边,不明底细的人认为韩子歆能从穷乡僻壤一步登天调到北京,想必是很有背景的,所以,老家县以下的官员到北京来,大都要同韩子歆联系。偏偏韩子歆是个很讲面子的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韩子歆曾经对内发表过宣言,朋友来了有好酒,只要找上门来,一律接待,就算喝的是二锅头,脸上的表情也应该是茅台的档次。韩子歆对舒晓雯说,尤其是穷朋友穷亲戚来了,更要重视。他们来找咱们,求咱办事,想省点钱在咱家吃住,说明他们看得起咱们,也说明咱混得还不算太差,不然就该咱求人家办事到人家家里吃住了。咱好歹到北京工作了,人家热巴巴地贴着咱来,咱苦点抠点也不能冷落了穷乡亲。
  舒晓雯生长在城市里,不像韩子歆是彻头彻尾的农家子弟,起先对韩子歆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最初几次连续接待几批客人,累得心力交瘁。好在两个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至多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近墨者黑,磨合的次数多了,舒晓雯慢慢就适应了,韩子歆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模范行为和在这方面自成体系的理论,她是充分领教了的。
  如此一来,这个家就常常有点鸡飞狗跳的动静。来了客人要吃要住,官方公干的住宾馆吃饭店,但穷亲戚穷朋友来了就要在家里垒窝搭铺。好在单位住房解决得比较好,给韩子歆分了二室一厅,虽然在市区边缘,但是面积较大。现在流行厅大卧室小,韩子歆却有自知之明,根据自己老家来人较多的实际情况,逆潮流而动,将十八平方米的厅间一分为二,用木板隔开,靠窗的八平方米安一张双人床,供刚读小学的儿子韩得翰起居,也同时为接待老家来的孩子提供准备。寒暑两假,客人最多,韩府于是就有了男生宿舍、女生宿舍和少儿宿舍之分,双人床单人床再加上钢丝床,安置七个八个没问题;然后把床上的席梦思垫扯下来,每间屋里都搭上地铺,再安置七个八个还不成问题。吃的问题就更好解决,上班之前去把菜买回来,吃完早饭该上班的上班,该办事的办事。中午或者晚上,谁先回来谁做饭。有的朋友明明是公出办事,偏偏放着宾馆不住,香的辣的不吃,硬是要跟韩子歆挤在韩氏的男生宿舍里,白天办事,晚上喝酒,夜里聊天,倒也很有穷快活的味道。
  在经济体制上,按分工是舒晓雯负主要责任,但她的实际工作就是负责采买。她的工资比韩子歆稍高,将近千元,按计划或视情况,全部或大部存入银行,为儿子积攒一点底子。韩子歆每月领了工资,原封不动全部上交,担负生活开支——实际上就是吃喝开支。韩子歆每月还有五十到五百元不等的“润笔”,则无论多少全部作为生活补贴。
  这个家庭的收支预算是没法做的,很不稳定,就像心脏病人的心电图,忽高忽低。“朋友来了有好酒”是一个方面,加上韩子歆的父母和弟弟都在农村,时不时要写封信来,也时不时地要汇点钱去,自然常常透支。但在来客处于淡季的时候,精打细算又可以略有结余。有时候韩子歆也会发点小财,一次性地收到七八百乃至千把元稿费或奖金,那就有点麻烦,家里没有现成的客人,也要打电话央求几个过来,到宿舍区外面的黄五羊肉店里涮一顿,剩下的钱则添置点日常用品。
  按照韩子歆的理论,什么叫有钱人?有钱敢花就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定义是,不仅有钱,还得有有钱的心态。哪怕腰缠万贯,但是抠抠摸摸缩手缩脚的,钱再多也是个有钱的穷光蛋。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存一点以应急用就可以了,反正咱们无论怎样省吃俭用也成不了阔佬,犯不上为一点小钱所累,存钱存出瘾来了人就萎缩了,还是要宽宽敞敞地把日子过好,没钱咱们也得有有钱的心态。舒晓雯对此不完全赞同,也不完全反对,因此,对于额外收入,一律消费殆尽,也是这个家庭的重要原则,几年来雷打不动。
  现在,住在韩子歆家里德高望重的那位客人是他的表叔,也就是他父亲的舅舅的儿子。在韩子歆很小的时候,这个表叔认为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是要当人上人的”。基于这种认识,表叔对他就很偏爱,那时候乡下孩子对水果糖都很稀奇,少年韩子歆却从表叔的手里享受过一种叫作果脯的点心。年景不好的时候,往往饿饭,表叔善于逮鱼捉虾,有了好吃的,还偷偷地给小歆子留几口。如今,尽管韩子歆只是个文牍小吏,还不算“人上人”,但是在京城做事,京城里的狗腿子也是七品官呢。表叔对表侄的作为感到很满意,也印证了他老人家的先见之明。他老人家既然胆里面长了一块石头,连县里和地区的医院都看不上眼了,自然要到北京来治治,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他有个出息的侄子在北京吃皇粮啊。
  韩子歆家里还有一位资历较浅的客人,同韩子歆的老表叔共同占据韩子歆的男生宿舍,是韩子歆初中同学的孩子谢春生。韩子歆的那个老同学不仅上学时高龄,而且晚婚晚育都不落实,韩子歆是年三十五岁,儿子韩得翰八岁,他的年侄却已经二十有一了。谢春生在家乡读的是自费中专,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考了北京一家收费的职业学校。谢家一贫如洗,租不起床铺,只好也先住在韩子歆的家里,每晚在韩家吃一顿晚饭。老同学倒是提出来每月交五十元生活费,韩子歆自然是不会收的。
  3
  这天夜晚,舒晓雯果然刁难了韩子歆一把。
  舒晓雯是个有目共睹的漂亮的女人,虽然三十出头了,生孩子也没有破坏婀娜的体形和脸上的风韵,依然明眸皓齿。跟韩子歆摸爬滚打惨淡经营这个别具特色的小家,几年下来,不能说不累,但或许由于心胸开朗的缘故,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多少生活的沧桑,还像少女那样光彩照人。有这样一个妻子,也是韩子歆对身外之物不那么上心的原因之一。韩子歆曾经跟朋友吹牛说,什么是男人的财富?首先要有一个漂亮贤慧的老婆,再有一个聪敏听话的孩子,然后,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男人的财富,其它都是次要的。这对夫妻的恩爱生活并不严格遵循规律,主要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就水到渠成。
  韩子歆因为这天心里憋着高兴的事情,某方面的激情也油然而生。吃罢饭后,同表叔和谢春生简单聊了几句,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进了卫生间,认真地打扫了身体各个角落的卫生。再回到女生宿舍,就有点色迷迷的样子,表示要同妻子互相配合一下。舒晓雯却很冷淡,说:“我看你今天有点反常,不是遇上了高兴的事情就是遇上了不高兴的事情。你不说清楚,就在钢丝床上睡。”
  韩子歆本来还想控制一下,尽量避免喜形于色,以保持淡泊和矜持的君子风度,但是,这一点似乎很难做到。别的姑且不论,单一万六千元奖金,怎么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此前,他什么时候一次性地见到过这么多钱啊,想想都紧张。说到底,韩子歆还没修炼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能提虚劲营造点小清高就算不错了。
  自然是不能再坚持矜持了,为了争取主动,不等舒晓雯继续追问,索性把关于《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获某某某某奖、即将得到一万六千元奖金的事情和盘托出。
  舒晓雯起先以为韩子歆这是为了达到个人不可告人的目的而采取的坑蒙拐骗手段,经再三审讯推敲,证明属实无诈,幸福得一塌糊涂,几乎热泪盈眶,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韩子歆不是个庸才嘛。这回好了,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打了翻身仗。”说着,就把自己彻底解除了武装,把正当年的一副佼好的身段光明磊落地交给了丈夫,并且十分真实地配合了一下。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舒晓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丈夫说:“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咱们怎么办?”
  韩子歆不假思索地说:“什么怎么办?好办得很,按既定方针办,当然是花掉。”
  舒晓雯说:“不合适吧,一万六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你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花掉了,眼都不带眨一下的,那也太不勤俭了。”
  韩子歆说:“我早就想买两组书柜了,你看我们单位的人,连伙食管理员家里都有书柜,我却只有单位淘汰降价的一个。好像他是知识分子,我是伙食管理员似的。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申请,等钱来了,我要买两组像样的书柜。”
  舒晓雯思忖片刻,觉得丈夫的申请实在不算过分,韩子歆之所以一直没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看待,就是因为他没有几组像样的书柜。舒晓雯对于丈夫要买书柜的申请表示批准,但是也提出一个计划,说:“这是一笔大数目,不能按老章程办,不能吃干咂净。再说也用不着一下子花这么多钱,总不能囤积大米酱油吧?我看这样,一万整数还是存起来,剩下的六千,可以用掉,但也不能瞎花,主要用于家政建设上。咱俩现在可以商定一份清单,看看哪些是当务之急。”
  韩子歆想想,觉得妻子的话很实际。在老规矩里,额外收入百儿八十元就地解决不是个问题,连想也可以不想,但是这么大个数目,差不多等于他们全家几年的积蓄了,以他们家的实际情况,毕竟不具备一掷千金的硬件,也缺乏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和实际经验,因此,韩子歆就同意了舒晓雯关于存起一万,剩下六千改善目前生活局面的大政方针。
  韩子歆说:“我提出的就是两组书柜,再有,给表叔摘除胆囊的手术已经联系好了,他老人家手里带来的那几个钱,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来的,不容易,能不能给个四五百补贴一下?”
  舒晓雯在黑暗中没有吭声,她想提出来,钱就不要直接给表叔了,反正还要在他头上用的。但是转念一想,树老皮多,人老愁多,表叔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侄儿给他几个钱在手里攥着,脸上好看,心里熨帖。如此一想,就没有驳回丈夫的提议,说:“行。就给五百。”又说:“咱家的沙发还是结婚那年买的,弹簧都钻出来了。在咱们这幢宿舍楼里,还用这种带轱辘的老式沙发,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这回无论如何得给换了。”
  韩子歆欣然同意,说:“好说,有钱了,什么都好说。”
  舒晓雯想了一会儿,又说:“韩得翰喜欢涂涂画画,我看是不是可以给他报一个课外美术辅导班,用不了多少钱的,一个月也就是三百多一点。”
  韩子歆再一次爽朗表态,说:“好说,就报吧。另外,谢春生上的那个学,收费很高,他爸爸那个人我是知道的,老实巴交的,弄不来钱。这孩子只身闯天下,苦得很,也很自觉。不知你注意没有,在咱家吃饭的时候,我们不给他夹菜,好一点的菜都不轻易动筷子,怪可怜的。能不能给他个三二百块零花钱?”
  舒晓雯把脑袋枕在丈夫的胳膊上,沉默了一阵,笑了,说:“你现在真是有钱人了,阳光雨露普照天下。谢春生这孩子也确实不容易,人也老实。好吧,咱们就有福同享吧。谁让咱们是天子脚下的首都人呢。”
  韩子歆说:“去年,你妈过生日,咱们只寄了二百元钱,实在是不成体统。眼下,老人家的生日又快到了,我看就寄一千吧,也别让人家把咱们第三门子看得太穷光蛋了。”
  对这个提议,舒晓雯当然不会反对,虽然娘家家道尚好,但是做儿女的,力所能及地尽点孝道还是应该的。而且这个钱是韩子歆的奖金,给爸爸妈妈一说,也可以给韩子歆做点广告。当初跟韩子歆谈朋友的时候,二老多少有点勉强,现在,是向他们展示实力的时候了。如此一想,就对丈夫又多了几分理解。但是她没防备丈夫还有一手,此举属于抛砖引玉。韩子歆不失时机地说:“我的丈母娘是城里人,级别高一点。韩得翰的爷爷奶奶在农村,可以降低一下标准,也给寄个三五百怎么样?”
  舒晓雯心想,这个狗东西,还玩起战术动作了。不过,也实在没有驳斥的理由,便说:“什么叫级别低啊?都是父母,不能厚此薄彼。我看,也不要给我妈寄一千了,两家都寄五百算了。”
  韩子歆断然否决,说:“我们农村,见到五百元已经是天高地厚了。城里人眼高,五百块钱和二百块钱没有太大的区别。给你家寄一千,我家五百,就这么定了。”
  舒晓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那就依你的。”停了停又说,“到此打住吧,咱们不能再拉清单了,再拉,两个六千恐怕也不够。”
  韩子歆说:“是啊,要想一步到位,那是不可能的。别的可以暂免考虑了,但是你上次说你看中的那件衣服,似乎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不就是四百来块钱嘛,好说。”
  舒晓雯掰着指头算了算,在计划内的,除了给表叔的五百,给谢春生的两百,给韩得翰报名上美术班的三百五,给韩得翰姥姥姥爷的一千,给韩得翰爷爷奶奶的五百,六千元只剩下了三千多,要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显然已经不是很充裕了,便说:“衣服早晚都可以买,还是先拣要紧的办。”
  韩子歆说:“衣服要买,再紧巴也不在乎那四百来块钱,买了再说。”
  舒晓雯说:“听你这口气,果真是有钱人的感觉了。”
  韩子歆说:“我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多挣多花,少挣少花。这是我们的一贯原则嘛,有了这样的心态,没有钱也不寒酸。”
  4
  花钱的计划是比较周密了,韩子歆和舒晓雯夫妇还详细地研究制定了一套花钱程序和行动方案,准备着钱一到手,立即实施。
  可是,自从上次接了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直到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候表叔已经住上了院,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只好先从伙食费里拿出五百元塞到他手里。
  麻烦了。
  如果没有那个一万六千元的奖金在心里折腾着,日子倒也平静,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平平静静过来的,难一点,办法总是有的。可是,自从有了那个电话,有了一笔属于自己的财富在空中悬着,倒更显得拮据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来。韩子歆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着急,不禁怀疑起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想来想去没个头绪,说不是真的吧,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给他开这个过火的玩笑呢?这种耍弄里面是有人格侮辱的。他的朋友多,但没有京油子狐朋狗友,大部分都是乡亲,他的乡亲朋友断然不会给他开这样促狭的玩笑。说是真的吧,林先生确凿地说,核实他的通讯地址,立即电汇,最多也就是三四天的事情。可是几个三四天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韩子歆的心里就不能不虚了。
  前几天每次下班回去,舒晓雯都会察言观色,期待他报告喜讯,即便他毫无表情,舒晓雯也不会完全失望,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故作矜持,等到时机成熟再给她一个惊喜。可是那种惊喜连着十几天也没有出现。舒晓雯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安慰丈夫,不要着急,面包会有的,黄油也会有的。也许是人家工作忙,暂时还没发出来。也许是没有电汇,普通汇款总是慢一些,还有可能是邮路上出了问题。
  舒晓雯说的这些可能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可是这些可能怎么能消除韩子歆的焦急呢?那种难言之隐的别扭实在不是个好味道。
  到了二十天以后,韩子歆简直都不敢回家了,不敢正视妻子那双期待和探询的眼睛。妻子呢,倒也善解人意,见丈夫回来,既不问他,也不沉默,想方设法讲一些当日听到的轶闻趣事,偶尔还开个玩笑,分散丈夫的精力,改善丈夫的情绪。
  有一个周末饭后,谢春生因为在职业学校旁边找了一份临时性的小工,勤工俭学,没有回来住,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体系,显得很清冷。
  上小学三年级的韩得翰做完了作业,便再一次敦促爸爸:“你上个星期就说要带我去参加美术班,现在还没去。爸爸你撒谎,撒谎不是好人。”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一双乌黑的眸子圆溜溜的,一边看着爸爸一边琢磨爸爸,很有思想的样子。
  韩子歆把孩子拥在怀里,摸着孩子的脑袋,体会着瞬间的舐犊深情,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豪气,说:“谁说爸爸撒谎啦?爸爸这几天忙得抽不开身。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明天我就带你去报名。”
  小家伙一下子从爸爸的怀里挣脱出去,转过身来,看猴子一样看着他的爸爸,似乎不相信这么一个老大难的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伸出小拇指说:“爸爸,你不是骗我吧?”
  韩子歆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孩子糯米团一样雪白的小指头,认真地说:“骗孩子的爸爸算什么爸爸?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天,我先带你去报名,然后你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爷爷,行不行?”
  韩得翰顿时雀跃欢呼,并扑上来,搂住爸爸的脖子,一阵快乐的亲昵便送进韩子歆疲惫的心田。
  这天晚上,韩子歆没有住进女生宿舍,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男生宿舍外面的阳台上,一边看万家灯火,观赏三环路上熙熙攘攘五彩缤纷的车流,一边喝茶。
  茶是今年谷雨前的新茶,是家乡那些亲朋好友用快件寄给他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能比别人提前月把享受到这种优待。身在茫茫人海,劳累之余,能沏上一杯新茶,对月品茗,而且能喝出故乡的味道,委实有一种神仙的意境。
  舒晓雯安置好孩子入睡,轻轻地走过来,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的身边。见丈夫沉默不语,不知道他已经思接千古神游八荒了,还以为他仍在为“那件事情”发愁,显得心事重重的。看样子,这个人今晚好像无意于幸福的配合。舒晓雯觉得她有责任帮助他解脱出来,就开始主动靠拢,缠缠绵绵地拥着丈夫,说:“子歆,咱们犯不着再为这事愁眉苦脸的了,就权当压根儿没有这回事行不行?没有那笔钱,咱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韩子歆回过神来,也回到了人间,这才觉得有必要同妻子好好谈一谈了,以驱除“那件事情”带来的不良影响。韩子歆想了想,微微一笑,说:“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倒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问题是人家已经说了,说得明白无误,这简直是折磨人。我很后悔不该沉不住气,跟你说了,让你也空欢喜一场。”
  舒晓雯说:“也不一定就是空喜欢,没有的事,总不会空穴来风。那个林先生不是给你留电话了吗,不妨打个电话问问。”
  韩子歆心里一动,是啊,是可以打个电话。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既然有了就跑不掉,如果没有,当真是个恶作剧,打了这个电话不就掉价了吗?那个林先生是个什么身份他不清楚,要是别有用心,他打那个电话就把洋相出大了。人穷不能短志,再说他从来就没有为自己的贫穷自卑过,从来都是一条自命清高甚至愤世嫉俗的汉子,这样的电话他是不能打的。
  韩子歆对妻子说:“再等等,再等一个月没有消息,才打电话。”
  舒晓雯说:“那好,我们现在就算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要放下包袱,一如既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韩子歆说:“你看,钱这东西不是好东西吧?它天生就是个折磨人的东西。我同意你的意见,权当这是一个梦,是个虚幻的诱惑。我们从今天开始不再想它了,还像以往那样过我们平静的穷日子。”
  舒晓雯笑道:“你真的能放得下吗?”
  韩子歆说:“我要不是怕你失望,我根本就没把这回事放在眼里。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别让铜臭玷污了这么好的月色。”
  妻子就把身体和丈夫挨在一起,轻轻地抚摸他,从上到下,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开玩笑似的说:“你说你能放下,我却不信。到底是真的能够放下,还是故作洒脱,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
  韩子歆明白了妻子的意思,翻过身来,抱住妻子,笑道:“那就请你检验吧。就在这儿?”
  妻子笑而不语,意思含糊。
  韩子歆说:“好,在十六层高楼的阳台上,放眼苍穹,遥望月空,做一件高尚恩爱的事情,很有诗情画意。这个主意无比美妙。金钱诚可贵,获奖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看看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一切都是次要的了。”说着,就动手要解除妻子的武装。
  动真的了,舒晓雯却慌张了,韩子歆凭感觉也知道妻子的脸变得绯红,红得烫人,也更加诱人了。舒晓雯说:“不,不行,这不合适,我不习惯。”
  韩子歆低下头,用宽厚的嘴唇堵住妻子抗议的嘴,嘟嘟囔囔地说:“我也不习惯,可是又有什么不习惯的?这是我们的权利,还是我们的自由,也是我们的法律,用不着瞻前顾后。”
  舒晓雯却坚决不答应,很犟地挣扎起来,说:“太……那个了,这样不好,不像我们正经人家的行为。”
  韩子歆怔了一下,便松了手,说:“那好,我们还是按老传统办吧,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进行。”
  舒晓雯这才重新靠到丈夫的身上,撒娇地说:“抱我进去。”
  检验的结果表明,韩子歆确实是把那件事情“放下了”,至少是在这个有着美好月色的夜晚,那件事情的困扰被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丝毫没有挫伤他的某方面的积极性和战斗力。穿好衣裤之后,韩子歆嬉皮笑脸地对妻子说:“就在十分钟前,我受到了一个伟大的启示,最快乐的东西,恰好是无须付款的,推而论之,最不令人快乐的事情,也恰好金钱无能为力的。刚才的事实再一次表明,金钱这东西,能力确实有限。”
  5
  韩子歆的表叔住进医院、身体各方面的指标都检查完毕之后,本来可以很快就做手术的,但是医院方面却通知家属,说是老头子有点贫血,要把血色素补上来才能做。韩子歆找熟人打听怎么个补法,熟人说,不是你家老爷子血不够,是医院里的人要补血。简单得很,你家老爷子要做的是个小手术,也用不着太破费,你给我一千元,我再过两天就给你回话。你要是不愿意花这个钱呢,什么时候能等出结果,就只能看手术医生的情绪了。花钱折灾,我劝你还是出手气派一点,把手术医生打点好了,怎么说都不是坏事。
  韩子歆恍然大悟,自愧这两年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以往,老家的朋友大病小病到北京来治疗的不少,但那多是家乡的父母官,平头老百姓是摆不起这个谱的。那些人来了,一般不会到韩子歆家里吃住,往往还要把他拉到相当级别的饭店里开开眼界。至于看病,他更是帮不上忙,充其量带个路,其它的自然有随行人员打点斡旋。看来,这里面名堂不少。
  韩子歆虽然不痛快,但是表叔在人家的刀下,还不能不忍气吞声,只得回去找钱。
  可是问题又来了。自从有了姓林的那个混账电话,他和妻子都多少有点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感觉——事实上在经济生活里,他们的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够用。一想到有一万六千元垫底,花起钱来就少了许多算计,还没到月底,就已经捉襟见肘了。韩子歆后悔上次不该不听舒晓雯的劝告,牛气哄哄地直接把那五百元钱交到表叔的手里,还是妻子相对要深谋远虑一些。现在怎么办,跟表叔讲清楚,再把钱要出来交给医院?好像不太合适,那钱说好了就是手术的钱,补血一说是节外生枝,你当侄儿的既然没本事当个大官,没本事免掉这些苛捐杂税,那这钱就活该你出。
  想来想去,只好借了。
  韩子歆在单位虽然不爱求人,但同事相处还是可以的,再说,借钱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也谈不上丢脸。还有一点,韩子歆借钱实际上只定向找出纳小于一个人借。找出纳借钱的好处在于,双方都放心,韩子歆不会忘记还钱,就算忘记了,出纳小于也不会忘记按时扣他的工资。这是一种最科学和安全的借贷结构。
  第二天到单位上班,韩子歆先翻翻自己的抽屉,里面积累了近一个月的稿酬收入,都是百八十的数目,六张加起来,才四百多一点。看来,借是在所难免了。正要到三楼财务办公室去找小于,只见送报纸的老黄师傅拎着一只大筐,进门就嚷嚷,要小韩请客,“发财了发财了,小韩发大财了。”
  韩子歆心中一惊,一瞬间竟把“那件事情”完全忘记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稀里糊涂地问:“老黄你嚷嚷什么?想让处长收拾我啊。”
  老黄说:“收拾你一顿也合算。乖乖,一万七啊,你小子不吭不哈的,一下子就挣这么多。今天中午你就得请客。”
  韩子歆这才清醒过来,顿如醍醐灌顶——“那件事情”是真的。那当口,他差点儿就要骂出来了,他娘的,该来的时候不来,老子都忘记了,你又来了,你害得老子好苦。
  接过来一看,果然是那个从未谋面的“万物和谐俱乐部”寄来的,只不过不是一万六,而是一万七。半个名片大的寄款人留言条上写的是:“由于某某后来参与,又赞助一笔资金,所以增奖一千元。”
  韩子歆明白了,这东西之所以姗姗来迟,恰好是因为多加了一千元。直到此时,韩子歆才对“万物和谐俱乐部”肃然起敬——当然不仅是因为增加的一千元奖金,令他感动的是,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那么多有责任感的人,有为人类的长远利益“杞人忧天”的人。这个奖太光荣了,太有意义了。要不是还有那么多实际问题在等着他解决,要不是因为老表叔还躺在病床上等着他去“补血”,他甚至都想把这笔钱重新捐献回去,为“万物和谐”献出自己微薄的力量。
  中午的客是请了,动的不是这笔奖金,韩子歆只是请经常性向他提供临时贷款的小于和几个同事以及老黄吃了一顿烤鸭,花了不到二百块钱,心里就开始疼了。他有点奇怪,这是怎么啦?现在是真有钱了,怎么反倒格外吝啬起来了?不知道,当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心态是怎样变化的。
  下班之后,韩子歆顺便到邮局把钱取了出来,背着沉甸甸的挎包,一路春风得意地回到家。进门之前,先在外面停了一会儿,把情绪稳定了才进门。正在厨房忙活的舒晓雯一如既往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也一如既往地笑笑,然后就进去帮忙。
  舒晓雯说:“我想了一下,韩得翰的美术班还是要上,不行就先从活期里取一点。”
  韩子歆不动声色地说:“你说过,存的那点钱雷打不动,怎么又灵活起来啦?”
  舒晓雯叹了一口气,说:“我是当教师的,明白这个道理,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就灵活一下吧。”
  韩子歆就绷不住了,从后面搂住了妻子的腰,说:“啊啊我的好老婆,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一转身扯过来挎包,打开,顿时,一捆厚厚的钞票出现在舒晓雯的眼前。舒晓雯这回没有惊讶,只是定定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财富,霎时,眼泪就流出来了,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高兴的。
  6
  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计划是现存的,不用再推敲了。
  星期六上午,夫妻二人就轻装上阵,到邮局给两家寄钱,到银行存款。到医院看望已经做了手术的表叔时,隆重地买了刚刚上市的新鲜荔枝,韩子歆还别出心裁地给老头子买了一束鲜花,以至于原先看不起农村老汉的那些护士捂着嘴偷笑。
  然后,就是买沙发和书柜了。
  由于奖金比事先知道的又多出一千,同节外生枝要给表叔“补血”的一千正好抵消了,所以,当该花的花完之后,还剩下三千四百元,加上韩子歆又收到的十几笔小稿费,六七百元,现在共有四千余元。按照韩子歆的想法,四千多元买两组书柜和一套沙发,应该是比较有品位的。
  两口子便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首先赶到离家最近的大昭寺家具广场。一进大厅,果然气派,富丽堂皇的装饰看得二人眼花缭乱,心里先就有点虚了。但毕竟还有四千多元撑腰,虚得不太厉害,仍然意气风发地往里进。首先进的是欧洲厅,一看沙发,多是皮货,韩子歆拉着妻子就走。他是一个皮货抵制者,以前是理论上的,现在手里有了钱,当然得付诸实际行动了,虽然说这些皮货都是牛皮羊皮猪皮等等普通之皮而非稀有珍禽之皮,属于不受国家保护之皮,就是供人类享受之皮,但韩子歆还是不习惯把自己的愉快舒适建立在其他动物的皮肤上。舒晓雯理解这一点,自然也不会买几张皮肤回家让丈夫坐着难受,便转移到以木器为主的广东厅。
  到了广东厅,二人自然分工,韩子歆侧重于他的书柜,舒晓雯则侧重于考察沙发。这里的东西过去都是舒晓雯没有见识过的,件件都很惹眼,舒晓雯尤其相中的是一套原木色软垫沙发,做工精致,线条流畅,造型大方,便在这套沙发前流连忘返。旁边促销的小姐一看舒晓雯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是一般的动心,走过来微笑着说:“小姐好眼力,这是我们某某家具厂最近推出的款式,名牌系列,品位高雅,很吃香的,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已经有七个订户了。”
  舒晓雯被人称了一声“小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也是“大姐”了。不过她也没打算纠正那个伶牙俐齿的真小姐,人家称呼她“小姐”,至少也说明她从“小姐”的年纪上往前走得并不远,还可以鱼目混珠。再说,她苗条的身材和青春的丰韵依存,再当一回“小姐”也不算弄虚作假。
  舒晓雯朝推销小姐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家具的皮肤,手感果然光滑细腻,而且能够感受到质地厚重,不像有些木材一摸就能摸出轻飘飘的感觉。看得有几分动心,就注意地看了茶几上的标价牌,见标的是二千七百元,价格显然是贵了些,如果按照这个价格买了沙发,就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钱买书柜了。但东西的确是好东西。舒晓雯寻思,还是可以讲价的嘛,现在的东西标价水分都很大,如果能把七百元抹去,那就比较合适了。这样想着,嘴里就开始嘀咕,说:“东西是不错,可也太贵了,也就是几根木头,能值两千七百元吗?能不能降一点?”
  促销小姐听了这话,把一双俊俏的眼睛瞪得老大,吃惊地看着舒晓雯,看了好大一阵才说:“大姐,你是开玩笑吧?”——这回她找到年龄的感觉了,不叫舒晓雯“小姐”了,“大姐,你再看看,这后面还有一个零呢?这是两万七千呢。”
  舒晓雯顿时僵住了,像是被谁施展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盯着促销小姐举到眼前的标价牌,震惊之后良久,才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从心底沁出来,慢慢地洇红了两腮。
  这时候韩子歆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一组书柜居然要七千五,他们也真敢要。”
  舒晓雯苦笑了一下,说:“人穷志短见识少,少见多怪啊,看来我们两口子都被吓住了。看看这个。”
  韩子歆这才看清楚,妻子遇到的问题远远比他遇到的还要“匪夷所思”。韩子歆笑了笑说:“这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光顾的地方。对不起了小姐。”
  促销小姐倒是保持了礼貌,仍然笑容可掬地说:“没关系,欢迎再来——欢迎有钱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