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作者:煌锳    更新:2021-12-07 16:57
  她很厌烦自己把针尖大的事也当悲剧的敏感,隐隐把怨气转嫁给这一盒棋,不想再看见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见它——敞开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宫后园的池塘里,水面上到处漂着死气沉沉的木头动物,泡得变了颜色。
  像是有人用尽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宫泄愤,就算打不着丹茜宫,弄出“噗通——”的一声吓吓人,让丹茜宫那帮人忙乱一番也好。
  总之……真宁不要她碰过的东西。
  素盈看着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时,有种奇怪的预感:她觉得那位憎恨着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许会像扔这盒棋子一样,把她扔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池塘。
  “娘娘——”见素盈望着水面发呆,她身边的宫女低声催促。
  “哦!”素盈回过神,匆匆地穿过花园,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脚步失了皇后的威严仪态,不过她顾不上计较。
  去得晚了只怕见不上她暴病垂弥的姐姐。
  有很多问题的答案,素盈已经放弃。但还有一些,她仍然想从她的姐姐那里知道。
  四七章 波澜
  素盈这一生还不算太长,见识有限,所以她对“暴病”、“暴毙”这类词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杀,这是她心里首选的结论。
  心里先放了这样的结论,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时,她没有十分惊讶。
  浣衣女们所住的宫房很简陋,倒也洁净。原本素湄因为趁后驾暂留皇极寺时出逃,被卫尉拿住后转交宫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别吩咐过不得为难她,这些日子宫正司对她比较宽容,可她却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难。宫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担待,请了太医院医正为她抢救,眼看回天乏术,才急忙向皇后禀明。
  素盈执意要见姐姐一面,虽说金玉之履不踏肃杀之地,但宫正司无法用“不合规矩”这样的借口搪塞铁了心的皇后,唯有将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医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禀报:“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两度昏厥。”他还要再说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径直问:“她还有多少时辰?”
  “一脚已在鬼门关里……”
  那医正是周太医弟子,素盈不想给他难堪,简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医正还欲辩解:“娘娘不知:人到这地步,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缓,不屑听无用的道理,挥手斥退他。她阴郁地打量双眼紧闭的素湄,还未看上两眼,房外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宫正司杨芳参见娘娘。”
  素盈让他进来,省了所有废话,沉着脸问:“她还能不能醒来?”
  杨芳是个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么抬头看人,好像对旁人的样貌神情毫不关心,以致素盈也没看清他的样貌。他低着头走到素湄身边仔细看看,木讷地回答:“这条命吊上一刻还是可以的。”
  “别让她太疼。”素盈点头应允,杨芳就从怀中摸出一个包,也不让素盈看见其中的东西,将身子挡在素盈与素湄之间默不作声地鼓捣。
  太医、医正一旦明白自己无法挽回人命,会顺其自然让那人死去。而在宫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没那么容易。他们从不打算让被问的人再度生龙活虎、鲜蹦活跳,他们所作的只是不计后果让人活到吐出实情。问不出结果,他们不会让人闭眼——周太医委婉表示他帮不上忙时,随口提了这些。
  “听说直长杨芳是个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时,丹媛如是说。她与宫正司有交情,可问及杨芳其人,她也不愿多说一句。
  既然能让周太医和丹媛满脸厌恶,想必此人不会寻常。素盈并不好奇杨芳如何折腾一具半死的躯体,侧过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响动——素盈觉得那应该是一声尖叫,可惜素湄太虚弱,尖叫也变成了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请问吧。”杨芳卷起布包,万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怀中,又道:“娘娘记着:她一会儿会咳——头两声间隔较短,第二声之后能熬稍长时间。咳出第三声,大限就到,任谁也无能为力。”他说罢退到门外。
  素湄混浊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慢慢有了一点光彩,像是难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拢在一起,从眼里透出来。这眼光让素盈看着心寒,几乎希望她没有睁开这双看不见希望的眼,把那一点点生命留在躯壳里。
  当素湄像个木偶似的僵硬地转头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声道:“姐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
  素湄认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愿说话。
  素盈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便向门外唤一声:“杨直长——她说不出话。”
  听到“杨直长”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虚弱地说:“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没用。”
  她进过宫正司,好像也知道杨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掠开素湄嘴边的乱发,在她旁边坐下。
  素湄一动不动,没有腾出一点空间的打算,似乎全身动弹不得,只剩一颗头颅还活着,能想能说能听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澜进来,见你一面?”素盈轻声问。
  素湄冷笑:“娘娘就别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撑不到那么久。既然动用了宫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着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问,让奴婢走得利落点儿。”
  素盈看了看她,收敛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说,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气太热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边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静静看着她。
  “姐妹们死在宫里时,父亲说——‘阿盈,我告诉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们家赶出宫廷!’”素盈的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远方或很久之前的过往,低声呢喃:“那时我觉得他没有说错:太安、威武、清河、东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经有两家在后宫里人脉稀薄力不从心,难保我们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着纤细的十指,“但我来了……我抓住了丹茜宫。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水毒、遣散宫人、妃嫔病卒和出家、选女还家、皇后被废、方太医死、废后自尽……那些害过我们、想要赶走我们的人,还在不在?她们还敢不敢针对东平素家,还有没有力气暗生波澜?”
  她木然垂下头注视素湄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个安稳觉。”素湄轻蔑地说,“否则,你该问问我这一次为何差点死去。”
  她的笑容越发古怪,口吻越发轻蔑:“你虽然是后宫之主,也无法知道后宫所有的故事。我们素氏的女人,很擅长把秘密带进棺材。”她呵呵地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声。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说:“你死之后,尸身会送回我们家。你充满秘密的棺材,会在死去的‘柔媛’身边。你们这对双生姐妹终于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愿两位姐姐重归于好。”
  素湄的脸色变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托梦跟父亲说吧。”素盈说,“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想对我说,我也没话转告父亲。”
  素湄紧紧盯着素盈看,忽然脱力:“没有错……就是这表情,让我哪怕是冒死,也想从你身边逃开。如果你抓住操纵我的线,恐怕我后半生总要为你铤而走险。”
  素盈听她口风松动,板着脸问:“淳媛小产而死,柔媛自尽,丽媛被废,丹嫔被降——打击我们家,迈出第一步的是谁?是不是废后?”
  素湄微笑,摇摇头。“你说素若星?她啊,她没有那么做。她没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让我又想多活一会儿、多看一会儿呢!”她咕咕地笑两声,说:“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做得最聪明、最正义的一件事——陷害皇后为你的妹妹报仇——不过是被骗、被人利用!可你做得还不错——你不愧是我们素家的女儿,天生就是一个骗子,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谁告诉你我陷害废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你猜吧。”
  “我没有说谎。”素盈镇静而飞快地反驳:“那香气确确实实……我不会认错!我说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实,我从没有说过她与琴师之间有什么,我没有诬陷她,她的事情是别人查出来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么也不评价,含笑看着她,喉咙中咯咯作响:“我不能告诉你!我绝不能告诉你真相——我要看着你这种表情,直到死。”
  她说着又咳了一声。
  第二声……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双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还顶着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黄土之下还想叫这个名字?别人有心面对你的墓碑缅怀你、祭奠你的时候,其实是烧纸给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将得到那些人的眼泪和倾诉——你是不是想要这样?既然如此,我告诉你——那位曾经教过你弹琵琶的唐先生,父亲一直不准他踏入我们家的坟地。也许我能够说服父亲,准许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顶着‘素湄’的名字,躺在旁边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