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煌锳    更新:2021-12-07 16:56
  如今它叫“丹茜宫”,自然是因为敬妃的提议获得成功。想到用丹茜草汁做红染料,实在是一种创意。丹茜草的红汁色泽明艳,带有幽幽异香,而且不易褪色,是宫廷御用的布匹染料。还没有人想过用它来装饰宫殿,而试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满意。
  但在当时,这个提议引起的轩然大波却将敬妃卷入“性奢华不贤”的漩涡——她只记得讨皇帝的欢心,急于为他的新宫殿出谋划策,头晕脑热之下忘了这世上不是只有皇帝一个人能左右她的前途。
  每次想到这个故事,素盈都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就是宫廷。富贵不属于那些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素盈知道这个故事的真相:用丹茜草做涂料是另一名嫔妃顺妃的主意。顺妃素氏若有意若无意地透露这个点子,又装作十分后悔泄露出来,敬妃思量几次,并没有想出其中的险恶,便抢了这个创意去邀功。
  她的失败不在她走错了第一步,而在于她太过自信,在漩涡的中心带着勇气和舆论斗争。她太过于相信自己的魅力,她要用这魅力与舆论争夺皇帝的偏爱。争执的最后,早已无关那座宫殿的染料,而成了朝臣对一个嫔妃品性的声讨——作为一个侍奉天子的人,贤惠礼让才是她该做的,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慢朝中众多臣子的建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皇帝越来越头疼,而敬妃只道再坚持一阵就赢得整场战争。她越陷越深,忘了后宫是多么庞大的仓库,有无数后备美人可以替代她的位置而不用让皇帝头疼操心。
  顺妃了解敬妃。顺妃还是个孩子时,就从当将军的父亲那里听过:打赢一场战争的第一步,就是了解敌人。她赢了敬妃,用内宫外廷的舆论打击了自己的劲敌——原本皇帝就没有格外宠爱敬妃,而且在这场无底的争吵中,他对敬妃的些许维护都被朝臣视为乱国的潜因。皇帝向朝臣屈服——因为他们义无反顾,没有后顾之忧,越是尖锐勇敢地直谏,越可以为他们留下千古传颂的美名,为这美名,他们不在乎被罢官或处死。反正,他们也知道:皇帝不能那么做。要皇帝疏远一个妃子,比要他承担昏君的恶名容易得多。
  朝臣胜了皇帝——他终于疏远了所谓的“红颜祸水”敬妃。
  顺妃胜了朝臣——他们甚至不知道:整件事从顺妃一句貌似无心的快语而出,而结果又让她十分满意。
  但顺妃的结局也未好到哪里。因为她没有从宫中找出自己所有的敌人——这太难,很多时候,原先的盟友忽然就反目成仇,防不胜防。
  当丹茜宫落成时,皇帝宣布将它赐给顺妃,立刻引来一轮反对的浪潮:太后仍然住在简朴的宫中,却将如此奢华的宫殿赐予妃嫔,孝道何在?
  太后素氏并非皇帝的生母,甚至比皇帝还要年轻一两岁。皇帝对她一向并无特别的好感,但她是太后,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人。她一直自信满满地以为,这座新落成的宫殿非她莫属。
  圆滑的顺妃立刻主动让步,然而太后对她已经失去好感。
  获得一个人的欢心很难,失去一个人的欢心,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间。
  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之后,丹茜宫成为年轻的太后的宫殿。她看着瑰伟的宫殿,冷笑丹茜宫犹在,但自作聪明的妃子们无缘得见时,连她,也不知道事情并没有就此完结。
  为保持宫殿的朱漆历久不衰,两年便要用草汁重新凃丹。丹茜草产量不低,但用来涂抹一座宫殿,还是比较夸张。这项大工程所需的丹茜草,由太后娘家的亲戚提供,不消两年,他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指责他们欺压百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牟取巨暴利的言论充斥宫廷。
  年轻的太后压不住阵脚,又气又急之下因病殒身。
  “这世上没有永远能保住的东西,只有永远得不到的。” 她在病榻上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驾薨之后,她的那一支素氏家族也走了下坡路。
  从那以后,丹茜宫不再用芳草涂抹,一番风波终于在表面上平息。人人都说洋溢着喜庆红色的丹茜宫,是这个王朝的不祥之地。
  但入主丹茜宫,仍是素家每一个女孩子的使命。
  “素家的宿命,与我无关。”素盈咬了咬下唇,仰起头,换上明朗的笑脸,“我现在这样才好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喜欢的也不用勉强去做。”
  素飒什么也没说,笑得讳莫如深。“我这里还有块极好的沉香,你拿去用吧。今天不是你生日么?哥哥就拿那个做贺礼。”
  “还好娘给我生了一个哥哥……”素盈调皮地吐吐舌头,“不然,我在这家里可真的没盼头。”说完,她牵着双颊通红的轩叶,抱了一大摞书本走了。
  第二章 世家·素
  素盈一直很好奇:世上怎么会有“世家”这个奇妙的形态。一家人中,有一个人喜欢了一件事,其他人都前仆后继地入了这行,着实稀奇。要知道,一个家族,少说百十号人,怎么可能都喜欢一件事情呢?
  这只是素盈年少时的迷惘。年纪稍大,这些疑窦便径自解开:并非其他人也喜欢这行,而是有前人铺路,走这行便轻巧一些。久而久之,只要提起自己是这家的人,混这行也格外容易。即使不混这行,也能让人敬三分。
  世上有很多世家。渤海郭家是律学世家,子弟能畅谈从古至今的圣典。素盈常常看见郭家子弟在她父亲的书房里高谈阔论。繁阳李家,时代擅长击技,一把长剑舞得光耀全庭。素盈常见他们和大哥在演武堂上切磋。临安冯氏一家和素家有点像——代代重女轻男。冯家女子个个歌声曼妙、舞姿翩迁,纵声舒袖时如天仙群列。素盈以前常在姐姐的舞榭中看到她们展歌喉、旋舞衣。姐姐们平日多么倨傲,这时也要屏息敛容,只把一双眼睛仔细地看。
  素盈想,花匠、石匠、厨师、乐师这种父子相承的卑微职业算不上世家,不然的话,她家里里外外都要被世家子弟包围。从内院到外堂,齐集这么多世家着实不易。以至于年幼的素盈曾经以为,世人皆以家族为划分行业的单位。
  因为从小跟他们接触,所以素盈知道:世家都有些奇怪的气节,仿佛世上只有他们源远流长,世上其他人的家谱不足为道。这种奇怪的自尊让世家中最年轻的人也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倨傲,像是早已在世上打滚几十年。
  这也难怪。他们一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经验,难免会有种深邃沉厚的性格。
  不过,再傲慢的世家子弟,见了幼小的素盈,也会客气几分。
  大概是因为她也出身世家。
  当然,世上没人用“世家”这个词形容素家,不过素盈觉得很贴切——后妃世家。不错,她家不出文人、剑客、乐工、名姬,出后妃。
  素家的历史,和天子家一样久远。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位骑着白马的天神和地上一名骑着青鹿的女仙在那罗河的源头相遇,他们生下一对儿女,男孩叫睿,女孩叫素。后来,这对兄妹结为夫妻,所生的部族却在某一年分裂为二,一个以睿为名,另一个以素为名。再后来,睿素两家为征服天下又合二为一,他们打败了许多部族,睿家一直是国家的统治者,而分享了他们血脉的素家则为保证神圣的血脉提供自家的女儿。
  这只是一个美化的传说而已。事情的真相没人能确切地说出,但要猜到九分,也不难:以白马为图腾的睿部落和以青鹿为图腾的素部落结盟,统一了这片大地,建立这个国家。为了保证世代同心同德,他们创造了两族本是同源的神话,又约为婚姻,永不变更。
  总而言之,王朝的历史是皇家的历史,也是素家的历史。
  从开国皇帝的正妻景华皇后素氏,到二世的永孝皇后素氏,三世的睿德皇后素氏,四世的启运皇后素氏……再到历代皇后之外,见诸载册的妃嫔,无非是华妃素氏、柔妃素氏、敏妃素氏,德妃、勰妃、顺妃、敬妃、贤妃、淑妃……一大堆头衔后落款“素氏”二字,像是认准素家字号,不将名分授予第二家。
  民间戏语,说皇帝不知天下女子有其他姓氏。这当然只是戏语。三世真宗有一位田贵媛,身份不高,但夹在本朝野史《后宫诸妃志》一片素氏之中,足够刺眼。素盈从看到她名字的那天,就佩服这个女人在宫廷中立足的能力,也佩服先帝的勇气。若国家是一个人,素氏就是半个肉身,任谁也不敢轻易撇开。他却在宫廷——国家的心窝里——惦着另一个女人,虽然不能给她高贵的身份,却给了她王朝历史上的特例。
  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过。
  后宫是皇帝的后宫,也是素氏的后宫。
  素氏的女子天生一种命运——入主后宫。安置王朝最高贵女性的丹茜宫,只能属于素氏。
  只要是后宫中最崇高的,一定属于素氏。
  纵然是不祥之地,素氏也不会拱手让出。
  哪怕是葬身之地,也是素氏的葬身之地,不与外人。
  然而,并不是每个素氏女子都有那样的机缘和能力。
  这个世家太过庞大,谱系繁众,即使后宫众多嫔妃都出自素氏,彼此的血脉也相去甚远。当没有外姓可以和素氏女子一较高下,她们就不再顾念同姓之情。素氏要的不是荣耀全族,而是一房之尊。素氏要的,是自己这一脉可以压倒别的姓素的人。
  所以素氏家族略有一点重女轻男,但不严重:女孩儿是眼前的荣华,男孩儿维系这荣华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