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怎样写功课?”
  “在图书馆做。”
  “电视机呢?”
  “我不看电视。”
  “不可置信。”
  蔷色此刻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红肿,可是仍然不失是个美少女。
  利佳上温和地说:“原来伤人者自己亦会元气大伤。”
  “你知道什么!”
  “我一切都知道。”
  “我不信。”
  “人家受了委屈,什么都告诉了我。”
  蔷色大吃一惊,“他来找你?”
  利佳上说:“不,我去找他。”
  蔷色征住。
  “是石律师告诉我你想结婚。”
  四处都布满了眼线。
  利佳上一踏进画廊,贾氏兄妹就迎上来,以为是贵客上门。
  利佳上挑了两张不为人注意的小小水彩风景画,然后自我介绍。
  一早画廊并无其它生意,他坐下来喝一杯香片茶。
  贾适适心绪比较澄明,她忽然轻轻问:“利先生可是甄蔷色的继父?”
  利佳上有点尴尬,早知一进门就说明自己的身份。
  他连忙欠欠身,“可以这样说。”
  适适没有放过他,接着略略提高声音,“听说,你对她有特殊感情?”语气有责备成份。
  利佳上这时发觉画廊的空气调节偏冷。
  他答:“蔷色并非拙荆所生。”
  贾适适一愣。
  利佳上继续说下去:“她是我妻子前夫的女儿。”
  适适没想到蔷色身世如此复杂,不禁怔住。
  利佳上再说得清楚一点:“她亲生父母一早离开了她,不过,她在我家,是一位很受尊重的小朋友。”
  贾祥兴在该?那完完全企原谅了甄蔷色。也许,一个童年如此不愉快的女孩,成年后有权任性一点。
  利佳上终于问:“听说,你们打算结婚?”
  贾适适再讶异不过,“她没告诉你?她悔约了。”
  不知怎地,利佳上非常商兴,可是面了上不露出来,“那,打扰两位,我先走一步。”
  他拿着两张画走出画廊,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随即收敛,匆匆往新地址找蔷色。
  她的新家是一座镇屋的二楼,他站在楼下往上看,只见窗户紧闭。
  他一直站在街角等。
  直到看见她回来。
  蔷色似乎又长高了,仍然穿着深蓝色外套,脸色白皙而平静,情绪看不出异样。
  可是他一叫她,她回过头来,大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接着,她泪如泉涌。
  可见是受了委屈。
  这时他才想起来,“那两张水彩画呢。”
  匆匆下楼去,两张画仍然扔在楼梯角。
  蔷色说:“假使是两筒面包,早就被人拣走。”
  利佳上只得笑。
  蔷色说:“这种画,自未成名年轻画家处以一百数十元买来,转手赚十倍。”
  “做生意嘛,有灯油火腊需要兼顾。”
  他把画拆开。
  画中人同蔷色几乎一模一样。
  穿着深蓝外套、白色衬衫,倦慵地看向窗外。
  另一张是低头看书的侧面。
  蔷色讶异,看署名,右下角只见两个英文字母,噫,是费祥兴。
  蔷色不语。
  是充满爱意的两帧写生。
  蔷色一直不知道他会绘画,也不发觉他已将她记录在笔下。
  不过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画好了,放在店里卖,能赚钱千万不要放过,赔本生意千万不要做,回报率低的投资需即刻缩手。
  所以他立刻搬了家。
  蔷色放心了。
  他与她,都会没事。
  说真了,都是十分有保留的人。
  蔷色坐下来松口气。
  她双目红肿渐渐褪去,面孔向着窗外的她就是画中人。
  “我劝你把书读好。”
  蔷色凄凉地微微笑,“绮罗去世给我的启示是,也许凡事不宜拖延,否则就来不及做。”
  “所以你觉得要迅速结一次婚。”
  “是。”
  “为何又悔婚?”
  蔷色不语。
  “觉得内疚,对不起人家?”
  蔷色嗤一声笑,“哪里有这样伟大,是我发觉无法与他亲热。”
  利佳上一征。
  “我心中始终只有一人罢了。”
  “那人是谁呢。”
  “你又何必问。”
  “但说不妨。”
  甄蔷色?那间恢复了佻皮本色,答道:“主耶稣基督。”
  利佳上看着她,“那男孩应当庆幸他离开了你。”
  “胡说,他会一辈子想念我。”
  “因为你待他坏?”
  “不,我待他十分公平。”
  “所有刻薄的老板也都那样说。”
  他俩凝视对方。
  都知道再也不会找到更爱的人。
  “当你廿一岁,不再受石律师监护,又能独立自主的时候,再决定结婚未迟。”
  蔷色低声说:“多么浪漫,这是向我求婚吗?”
  利佳上轻轻答:“你我均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蔷色不出声。
  “我们在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彼此太过熟稔,虽无血缘,也似我真继女,我尝试挣脱枷锁,终不成功。”
  蔷色仍然沉默。
  “当我看见你之际,你只得十二岁……”
  那双晶莹的大眼睛已经常常偷窥他,叫他心惊。
  他总担心有事会发生,可是二人相安无事。
  是他建议把她送出去留学。
  绮罗亦实时明白这是一个好主意。
  等蔷色大一点,当必定明白三人之间的关系。
  “我希望你愿意让我永远照顾你。”
  蔷色微笑,“好呀。”
  “语气中请稍微加些诚意。”
  “好——呀。”
  “还是不够。”
  蔷色伸手过去,用手臂搭住他的肩膀。
  她常常看见绮罗那样做,好让利佳上双臂圈住她的腰身。
  蔷色向往这个姿势,它充份显示了男欢女爱。
  可是利佳上并无把手搁在她腰上的意思。
  他告诉她,他将转到新加坡去教一年书。
  “抽空来看我。”
  “有直航飞机吗?”
  “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不打算来。”
  蔷色低头,“避得太远了。”
  “由此可知我对自己的意旨力越来越乏信心。”
  “不,你根本毋需控制什么,太谦虚了。”
  利佳上无话可说,便道:“来,吃饭时候到了。”
  蔷色忽然吟道:“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
  利佳上大表诧异,“这古诗你自何处学来?”
  “一个人也不能永远不长进。”
  利佳上不由得笑起来。
  那一次之后,蔷色便与他疏远。
  一个住在纽约的少女如果要令自己非常繁忙,那还是有办法的。
  她很快找到新的嗜好、新的朋友、新的歇脚处。
  毕业那一天,石志威律师来观礼。
  这个老好人感动得眼睛红红。
  穿着学士袍的蔷色伸个懒腰,“早知老得那么快,就不读书了。”
  “这是什么话。”
  “妈妈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这才象话。”
  蔷色低下头。
  “为什么不让利教授来观礼?”
  “他整天在大学里改博士论文,哪里在乎。”
  “这是我听过至坏的推搪。”
  蔷色讪笑。
  “你不想见他?”
  “人家会说话。”
  石志威点点头,“长大了,明白事理了,忌讳一点也是好的,利教授此刻在学术界颇有名声,外头一直传他同继女暧昧,那是有损害的。”
  石律师的想法绝对代表全世界人的意见。
  蔷色低下头,“你知道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可是街外人不明白。”
  “我何必叫他们明白我。”
  石志威笑,“我年轻时也那样想,可是,人是群居动物,若想生活愉快,还需争取大众了解。”
  蔷色伸手去替他整理领带,微笑道:“石律师说的,都是金石良言。”
  石志威看见雪白一双小手伸过来,不禁凝视,世上竟有那么漂亮的纤指。
  他停一停神,咳嗽一声,“我有点文件给你签署。”
  “有关什么?”
  “有关陈绮罗给你的遗产。”
  “我已毕业,我打算找工作,我可以养活自己。”
  “这是绮罗心意。”
  “我会成为富女?”
  “不见得,但你会相当宽裕。”
  蔷色说:“我真正的母亲说不定又会闻风而来要钱。”
  “许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你不必过虑。”
  “她此刻在何处?”
  石志威一怔,“我不知道,你想见她吗?”
  “不不不。”
  “她可能在加拿大,说不定住马来西亚,也许居荷兰。”
  去去去,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见面。
  “这是利教授托我带来的贺礼。”
  扁长盒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手表。
  蔷色打开一看,“太名贵了。”
  “可不是,美金六万多,我同他说,不适合少女。”
  蔷色把手表戴上,“可是,我已是年轻妇女。”
  他俩到俄国茶室吃午餐。
  “有男朋友没有?”
  “还在找。”
  “心目中有些什么条件?”
  蔷色笑了,“一点条件地无,希望他像个男人吧。”
  “真的,”石律师怪同情,“此刻一辈男生都阴阳怪气。”
  她在文件上签了名,从此可自由动用陈绮罗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