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6:53
  绮罗笑,“这地方是临时教室。”
  蔷色问:“这些学生都念几年级?”
  “都在做博士论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搭腔道:“师母这位是小师妹吧。”
  绮罗答:“你们全是大师兄,要多多照顾她。”
  可是说完话就把蔷色带走。
  “都廿五六七岁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体迟发育迟成熟,不是好对象。”
  蔷色骇笑。
  片刻问:“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问。”
  “可以不理他行踪吗?”
  “蔷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侦查,实在浪费时间。”
  蔷色十分兴奋,“将来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你功课进展如何?”
  “美国有大学收我。”
  “哪几家?”
  “我不想计较校名,只要有奖学金即可。”
  “学费我全替你准备好了。”
  “不,我会自己想办法。”
  “私校比较矜贵,不如申请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来,听得至多的是这个不字。”
  蔷色情急,泪盈于睫,急急低头。
  晚上,到工人间与老佣人聊天。
  佣人请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飞蛾闯进来停在日光灯旁边。
  蔷色看半晌,欲挥手赶。
  被老佣人阻止,“随它去,它不碍事。”
  蔷色过一会儿问:“传说,飞蛾是一个什么人的灵魂?”
  “嗯。”
  蔷色凝视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虫。
  你是谁。
  为何来探望我们。
  你是父亲吗。
  你还认得路。
  她呆呆地看着飞蛾良久。
  老佣人点着一枝烟,吸一口,缓缓喷出:“我今秋便告老还乡了。”
  蔷色一惊,“什么?”
  “六十五了,该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让你走!”
  真是好人,一点也不势利,从来没怂恿过主人说“又不是亲生何必如此劳心劳力”,待蔷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工人间小小收音机里恰巧播放着粤曲,一把苍老的声音唱:“一叶经舟去,人隔万重山——”
  蔷色忽然张大了嘴,大声号哭起来。
  老佣人吓一跳,按熄了烟头,前来安慰蔷色。
  她那双劳工手的指节已经弯曲,指甲厚且灰,岁月如流,出来做工人时几乎是最后一批志愿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东家给我恨丰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经济独立女性。
  “想想还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东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侣儿孙施舍的那撮人,终于失望了。”
  她为蔷色抹干眼泪。
  蔷色静静听着。
  “陈小姐真是好人。”
  蔷色点点头。
  “可惜——”
  蔷色抬起头来。
  “我磨了新鲜豆浆,给你喝一口。”
  蔷色追问:“可惜什么?”
  老佣人笑,“陈小姐净喜吃外国食品,她爱喝牛奶,不喜豆浆。”
  “我来帮你推销。”
  可惜什么,老人看到什么?
  深夜,绮罗返来,见蔷色站露台上,便说:“来,聊聊天。”
  蔷色笑着回过头来。
  衬着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灯色,蔷色的脸到深夜仍然晶莹如新。
  绮罗喝声采,“你真漂亮。”
  “我?”蔷色不置信,“也许,在一个母亲眼中,女儿永远最完美。”
  绮罗脱下鞋子。
  “我帮你按摸。”
  绮罗把脚搁在蔷色膝上,蔷色替她揉捏。
  “看,”绮罗感慨地说:“终于什么都有了。”
  蔷色静静听她说话。
  “小时候生活多清贫,我现在是巴不得可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过去,好好照顾那个小孤女。”
  蔷色微笑,“这真是名副其实自己照顾自己。”
  “可惜已不能够,时光逝去,永不回头。”
  “你现在照顾我也是一样。”
  “是呀,总算偿了心愿。”
  蔷色看着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灯照耀得一片橘红色,看不到星宿。
  蔷色忽然想回到约克郡去,站操场上,一抬头,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灿烂。
  “读完书,出来帮我做生意。”
  自始至终,蔷色不知道继母做的是何种生意。
  “我做出入口,转手赚钱,将来我会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来。
  “以后不再会有这种事了,只有老派家务助理才会如此尽忠职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时间关上门,外头天塌下来也不理。”绮罗惆怅。
  蔷色笑,“我会替你倒茶。”
  “届时到什么地方去找你这个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会放过你吗?”
  “谁会喜欢我。”
  “这就不对了,为什么不喜欢你?”
  蔷色微微笑。
  绮罗叹口气,“也难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后期才培养起来,这就得多谢你父亲了,他事事赞美我、信任我,把一个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坚强起来。”
  这是真的。
  “少年时真是一点自尊自信也无,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准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着头听训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为收了一笔膳宿费,他们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钱。”绮罗深深太息,“你看,咱们母女俩同病相怜。”
  蔷色微笑说:“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么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撑,而且,我们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么说真高兴。”
  这时候,电话来了。
  没有铃声,只有一盏小小红灯,在话筒上不住闪烁。
  是利佳上打来的。
  绮罗在黑暗中接听,一脸陶醉。
  蔷色会心微笑。
  这么些日子了,仍然男欢女爱,如胶如漆,真是难得。
  怕是因为不一起住的缘故,依依不舍,每夜话别。均留下一点新鲜感觉。
  清早各营各洗刷打扮,稍后,在最佳状态下见面。
  当然,他们开头必需是相爱的。
  怎么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人呢。
  一看见他会自心中发出无尽爱恋怜惜,内心深处又带着一丝荡意,希望与他有肌肤之亲……蔷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蔷色一出客厅,便看到利佳上与继母已在喝咖啡看报纸。
  两人都白衣白裤,好一对俊男美女,看到蔷色,向她招手。
  蔷色讶异,“这么早?”
  利君说:“我是清晨五时来的。”
  蔷色骇笑,“这么早,做什么?”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声,烧红耳朵。
  可幸绮罗给她接上去:“做贼。”
  利君立刻说:“别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蔷色笑,“谁,谁是孩子?”
  利君说:“我来送你们飞机。”
  蔷色问:“谁乘飞机?”
  “蔷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蔷色一怔,“那我马上去收拾行李。”
  “才两天,十套八套衣裳够了。”
  利佳上骇笑,“两天需换十套衣裳?”
  绮罗给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蔷色见他们打情骂俏,非常欣赏。
  绮罗真幸运,在甄氏之后又找到新生活,这同她的性格有关吧,她对身边总是尽心尽意,不过,也得到极佳回报。
  “干吗收拾了六七条长裤?”
  蔷色猛地抬起头来,见绮罗已站在她身边,“呵,我弄错了。”
  她们乘中午飞机出发。
  绮罗如带着一个私人秘书。
  蔷色也乐意替她打点一切琐事:接听电话特别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挂起、联络好车子接送……
  绮罗暗暗说:“长大了。”
  同父母溺爱的子女不同,那票幸运儿永远不会成长,到三十岁仍住家中茶来伸手饭来开口。
  每次自外开会回来,蔷色替她准备的茶点已在房间里:一壶格雷伯爵红茶,两块干吐司。
  她抚摸蔷色头发,“初见你,如一只小猫。”
  蔷色说:“至今我不敢伸懒腰,十分瑟缩,最怕夸张。”
  “姿势是含蓄点好。”
  蔷色跟绮罗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它是一个充满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罗般奇幻冶艳,天气激烈多变,艳阳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静午夜随时地震,妇女们在晴天也习惯打伞防晒。
  最新的最旧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对比强烈,无比新奇。
  可惜三两天内就要离开。
  蔷色依依不舍,她刚发现美味的台菜,还有,金铺叫银楼,牙医叫齿科,交通混乱,一如罗马。
  “下次再来。”
  绮罗这样应允,她洽谈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对方商业代表是一个姓林的中年人,对陈绮罗有着明显的仰慕。
  可惜西服领带皮鞋的款式都过份时髦,颜色全不配,而且头发过长。
  绮罗对他很客气,介绍蔷色是“我女儿。”
  对方无比讶异,“无论如何没有可能!”
  这时,蔷色觉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说什么都放便些,凶险归凶险,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绮罗并无故意卖弄色相,可是相貌与生俱来,扔也扔不掉。
  晚上,绮罗说:“做完这一宗生意,以后我就不再亲自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