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明)凌濛初    更新:2021-12-07 16:47
  公子吃了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分付,原叫领了门房中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井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
  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荐举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子道:“此间无忧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趱几钱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的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面孔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道“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大人家的女儿,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元来岳丈恁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上官翁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拨一百亩田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会,出来谢了张三翁。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甚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肌,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趣话来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穑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慎也。
  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
  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传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
  一日,行修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问忽他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间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妈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究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
  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一行修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宫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问,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
  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拔开入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傍,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问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官,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仲诉离恨,一把抱住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贴妾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