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明)凌濛初    更新:2021-12-07 16:47
  到晚云雨之际,俨然身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瞩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侯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妻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椽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溅,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名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监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妻报恩,妻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侯,伏侍去到鸿朋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
  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
  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主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准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威。”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母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藉,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侯,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分付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贝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
  有诗为证:
  美色当前谁不幕,况是酬恩去复来。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椽吏入容台?
  卷十六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失还魂牙僧索剩命
  诗云:
  一陌金饯便返魂,公私随处可通门。
  鬼神有德开生路,日月无光照覆盆。
  贫者何缘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恶多无报,多积黄金遗子孙。
  这首诗乃令狐撰所作。他邻近有个乌老,家资巨万,平时好贪不义。死去三日,重复还魂。问他缘故,他说死后亏得家里广作佛事,多烧诸钱,冥宫大喜,所以放还。令狐撰闻得,大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阳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枉法,卖富差贫,岂知阴间也自如此!”所以做这首诗。后来冥司追去,要治他谤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长是短辨析一番。冥司道他持论甚正,放教还魂,仍追乌老置之地狱。盖是世间没分剖处的冤枉,尽拼到阴司里理直。若是阴司也如此糊涂,富贵的人只消作恶造业,到死后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烧些诸钱,便多退过了,却不与阳间一样没分晓?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诗。其实阴司报应,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间,明州有个夏主簿,与富民林氏共出衣钱,买扑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夏家出得本钱多些,林家出得少些。却是经纪营运尽是林家家人生当。夏家只管在里头照本算帐,分些干利钱。夏生簿是个忠厚人,不把心机提防,指望积下几年,总收利息。虽然零碎支动了些,拢统算着,还该有二千缗钱多在那里。若把银算,就是二千两了。去到林家取讨时,林家在店管帐的共有八个,你推我推,只说算帐未清,不肯付还。讨得急了两番,林家就说出没行止话来道:“我家累年价辛苦,你家打点得自在钱,正不知钱在那里哩!”夏生簿见说得蹊跷,晓得要赖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状。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将猫儿尾拌猫饭吃,拼得将你家利钱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遂将二百两送与州官,连夜叫几个干仆把簿藉尽情改造,数目字眼多换过了,反说是夏家透支了,也诉下状来。州宜得过了贿赂,那管青红皂白?竟断道:“夏家欠林家二千两。”把复生簿收监追比。
  其时郡中有个刘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刘元八郎,平时最有直气。见了此事,大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乡有这样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钱,告状反致坐监,要那州县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证,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这些没天理的个个吃棒!”到一处,嚷一处。林家这八个人见他如此行径,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过案来。商量道:“刘元八郎是个穷汉,与他些东西,买他口静罢。”就中推两个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八郎问道:“两位何故见款?”两人道:“仰幕八郎义气,敢此沽一杯奉敬。”酒中说起夏家之事,两人道:“八郎不要管别人家闲事,且只吃酒。”酒罢,两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来送与八郎,道:“主人林某晓得八郎家贫,特将薄物相助,以后求八郎不要多管。”八郎听罢,把脸儿涨得通红,大怒起来道:“你每做这样没天理的事,又要把没天理的东西赃污我。我就饿死了,决不要这样财物!”叹一口气道:“这等看起来,你每财多力大,夏家这件事在阳世间不能勾明白了,阴间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处。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过来,问道:“我每三个吃了多少钱钞?”酒家道:“真该一贯八百文。”八郎道:“三个同吃,我该出六百文。”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柜上解当了六百文钱,付与酒家。对这两人拱拱手道:“多谢携带。我是清白汉子,不吃这样不义无名之酒。”大踏步竟自去了。两个人反觉没趣,算结了酒钱自散了。
  且说夏主簿遭此无妄之灾,没头没脑的被贪赃州官收在监里。一来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惯这苦。二来被别人少了钱,反关心牢中。心中气蛊,染了牢瘟,病将起来。家属央人保领,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临将死时,分付儿子道:“我受了这样冤恨,今日待死。凡是一向扑官酒坊公店,并林家欠钱帐目与管帐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内。吾替他地府申辨去。“才死得一月,林氏与这八个人陆陆续续尽得暴病而死。眼见得是阴间状准了。
  又过一个多月,刘八郎在家忽觉头眩眼花,对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对证,势必要死。奈我平时没有恶业,对证过了,还要重生。且不可入殓!三日后不还魂,再作道理。”果然死去两日,活将转来,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这口恶气!”家人间其缘故,八郎道:“起初见两个公吏邀我去,走勾百来里路,到了一个官府去处。见一个绿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来,仔细一看,就是夏主簿。再三谢我道:‘烦劳八郎来此。这里文书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证明,不必忧虑。’我抬眼看见丹墀之下,林家与八个管帐人共顶着一块长枷,约有一丈五六尺长,九个头齐齐露出在枷上。我正要消遣他,忽报王升殿了。吏引我去见过,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须说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