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作者:疯癫    更新:2021-12-07 11:06
  这条不尽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过。
  我踏进那幼儿园里。
  生与死,在这个年代已不重要了。杀了一个人,我心中没有一点
  波动。我想的只是,他进入这里,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经死了,或者这
  里的住民已感染。不论如何,我必须要弄清楚。
  “有人吗?”我喊着。在教室里,还贴着一张张稚拙的儿童画。
  《我的家》。在那些夸张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画画的孩子
  的天真和可爱。尽管画笔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没有感染。
  没有一个人。黑板上还写着“一只手,一口米”这样的字,但没
  有一点有人迹的样子。也许这真是个无人住宅,我是错杀了那个人了。
  但我没有一点内疚,他无非早死几个星期而已。
  我穿过几个教室。后面是一排宿舍,但没有人。
  看来是个无人区了。我的车里还有几块标牌,得给这儿钉上。
  我想着,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在楼道下传来了一点响动。
  楼道下,本是一间杂物间,没有人。从那里会传来什么?目前已
  没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于人石化,因为个体要小得多。现在,只
  有大象在感染后活得最久。
  我打开杂物间的门,看到那里还有一扇门。这门是通向楼下的。
  这里有个地下室!
  我推了推门,门没开。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脚,“砰”一声,
  门被我踢开了。
  下面,简直是个玩具工场。
  我说那像个玩具工场,因为足足有三十个小孩的石像。有各种姿
  态,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确实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个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个,一共一千
  八百多斤。这可是件体力活。我搬起一个手里还抓着玩具汽车的小男
  孩,扛在肩上,准备走出这间地下室。
  “你不能带走他们。”我看到从墙上一个隐藏的很好的门里走出
  一个人来。听声音,那是个女子,可身上也穿着厚重的防护服。
  我站住了:“还有人?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来?”她盯着我隐藏在
  面具后的脸,象要看透我脸上的卑鄙和无耻。她慢慢地回说:“你是
  乌鸦?”我不由苦笑。“乌鸦”中一般人对我们的俚称,因为我们的
  防护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像报丧的乌鸦一样。
  “算是吧。”“你要把他们带走?”我看看手里抱着的一个像个
  大玩偶一样的石像,道:“这可不是工艺品。”“你要把他们烧掉?”
  “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么?请与紧急应变司联系,电话是010-8894……”
  “我不是与你说这些,”她有点恼怒地说,“你不能带走他们。”
  “小姐,”我说,“请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说断士断腕,也是这个
  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生命,就同一个定时炸弹一样危险,你把他们藏
  在这儿,能够保证你自己不会染上么?”
  她愤怒地说:“不对,他们没有死。”我有点好笑。这种感情至
  上主义者我也碰到过不少,如果由着他们乱来,人类的灭绝那早就指
  日可待了。我说:“一个人已经成为石像了,你说他没有死?”她说:
  “是。他们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为另一个形式的生命。就象我们人类
  的身体里,纤维素极少,但不能由此说绝大部份是纤维素构成的植物
  不是生命一样。”我有点生气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么?尽管政府告
  诉我们,如果遇上人无理取闹,可以采用极端手段,但我实在不想拔
  出枪来。我说:“小姐,你说他们有生命,那他们有生命运动么?植
  物不会动,可还会生长。”
  她说:“他们会动,只不过他们成为这种形式的生命,时间观念
  与我们不同了。我们的一秒钟,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天,一个月,一
  年。但不能因为他们动得缓慢,我们就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力。”
  我笑了:“小姐,科学家们早就证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
  生命了,和公园里那些艺术品没什么不同。小姐,你想成为罗浮宫里
  的收藏品,机会有得是。”她尖叫着:“他们骗人!”她拉着我的手,
  说:“来,我给你看证据。”透过厚厚的手套,我感到她的手柔软,
  却又坚硬。我吃了一惊,说:“你已经感染了?”她苦笑了一下:
  “是,已经两天了。根据一般人的感染速度,我大概还活上五天,所
  以我一定要你来看看。”她给我看的是那个坐在痰盂上的小女孩。这
  小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我也并不陌生。每一个人大便后都
  是这样的不论年纪大小。然而她的手提着裙子,屁股却不是坐在痰盂
  上的。
  她说:“这个孩子已经石化两年了。两年前,在她还没完全石化
  时,是坐在痰盂上的,可今天她却成了这个样子。你说她想干什么?”
  我说:“天啊,她想站起来!”她没有看我,只是说:“是。她知道
  自己拉完了,该站起来了。只不过时间对于她来说慢得很多,在她思
  想中,可能这两年不过是她坐在痰盂上的一小会,她甚至不知道到底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动作对于她来说太快了,快得什么也看不到。
  你把她扔到焚尸炉里,她被焚烧时的痛苦甚至还来不及从神经末梢传
  到大脑就已经成为砂子了。你说,你是不是在杀人?”
  我只觉头有点晕。根据统计,我一天大约焚烧二百个人。照这样
  计算,两年来,七百多天,我是杀了十四万个人了?
  也许她在说谎?然而我不太相信。因为石化不是快如闪电,从能
  运动到不能运动的临界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钟。我见过不少人在这三
  十分钟里强行运动而使本来的皮肤龟裂的例子。也就是说,这小女孩
  不可能在三十分钟里保持撅着屁股的姿势一动不动的,不然她的皮肤
  一定会裂开。然而现在她的皮肤光滑无瑕,几乎可以当镜子照。
  然而,要我相信一个变成石头的人还能动,还能思想,而思想比
  血肉之躯时慢上千百万倍,这难以让我想象。我不是知识分子,不会
  相信别人口头的话,即使那非常可信,非常诱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我的手摸向枪套。对于不想理解的事,枪声是最好的回答。
  然而我没有开枪。
  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在防护面具后面是一种怜悯和不屈,
  仿佛我只是一个肮脏的爬虫。
  我移开了目光,道:“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一个兵营里收到了一大堆士兵。在回去时,
  我到那个幼儿园里转了转。
  她正在晾晒衣服。我把车停在门口,抓了一包食物,向她走去。
  她的目光还是不太友好:“你来做什么?”“你没有粮食配给,
  我给你拿来一些。”粮食配给也是紧急应变司的一项措施。由于植物
  与动物一样,也石化了,因此食物极为稀少,每个正常人每月只有十
  八千克的食品。象我们这一类乌鸦,由于没人肯干,因此每月要多十
  千克。而感染者立即停止配给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
  她看着我:“是怜悯?”我也看了看她,但很快不敢面对她的目
  光:“是尊重。”她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
  事。”“什么?”“当我石化以后,不要把那些孩子烧掉。”我抬起
  眼,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话。我垂下眼睑,道:
  “好的,我答应你。”我无法告诉她,我的任务就是收集已经石化的
  人体,然后,烧掉,不论他们是不是成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是不是还
  有感觉。然而我只能说些这种话,让她在剩下的时间里得到一点不切
  实际的安慰吧。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把自己宝贵的食物给她,那也许是太蠢了。
  可是我总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不能要求我成为殉道者,那么我只能做
  一个旁观者。
  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幼儿园里。她的衣服还晾在外面,
  大概她已不能运动了。我走到楼下,她正站在门口,张开了手,像不
  让我进去。但她已经是个石像,就算她有意识,她也不知道我做了什
  么。也许当她意识到我违背了诺言时,她早成了灰尘了。
  我把她搬到一边,从里面把那些小石像一个个搬出来。当我最后
  去抱她时,看到她眼里,尽是对我的痛恨与不屑。我不敢去面对她,
  只是把她小心把抱上卡车。以前我可是动作很粗野,不时有人在被我
  搬动时弄断了手臂和脚,然而这一回我象搬一件一碰就碎的细瓷器一
  样,先在地上放了几件她的旧衣服,让她小心地躺在上面,然后,我
  在幼儿园门口钉上了一块白色的牌子。
  回到我的住处,我把那些小孩卸下车后,没有把她们烧掉,只是
  有点羞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