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羽化飞仙    更新:2021-12-07 06:30
  颜开晨
  李老板前不久接了一笔大单子。康司令的大公子康少霆和杜家千金联姻,婚宴要求中西合璧,康夫人常年是他的主顾,就将洋装和中式礼服的生意给了他。为了做好这笔单子,他已经连续拒绝了好些大主顾,只卖卖店里剩余的样式。
  熬了几晚,他让店里的学徒帮忙修边,做些不费手艺的活。他则忙里偷闲,喝杯茶,拨弄着算盘。噼啪作响的算珠敲得正欢,便听到有个学徒和位客人解释着什么。不一会儿,那客人也不顾打烊的劝阻,硬是闯进内堂。李老板忙放下算盘,喝退追来的学徒,笑脸相迎。却陡然间笑容僵硬,惊得说不出话来。来者是个长得白净,五官也很清秀的女客人。她盈盈一笑,略带歉意:“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收店了,谁让李老板的衣服是全武汉最好的呢。我急着要添新的衣服,不知道还有哪些款呢?”“有……有有有!”好半天李老板才回过身,躬着腰引女客人去挑样子。一边吆喝学徒赶紧沏好茶,端些糕点。
  女客人见李老板这般殷勤,更觉愧疚,“李老板你实在太客气了,想不再光顾‘千衣坊’都难呢。”李老板点头称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倒像是在伺候祖宗。可这女客人不过二十来岁,衣着也只是略比常人强些,李老板的眼眉却一直不敢上抬,生怕多瞧她一眼。“这件不错,还有一套吗?”女客人挑中了一套仿西式的小洋装,上面是白色点花的高领衬衫,下身是水绿色的长裙。“实在抱歉,只此一件。本来这件都是有人订的,后半一直没来拿,才多出来的。不知小姐贵姓?”“免贵姓颜。”颜小姐摸了摸料子,翻过来反复看,忽然一笑,“衣服是挺漂亮,不知道里面有没藏什么宝贝,那我可是赚了。”
  这话李老板听得心里发毛,勉强挤出的不是笑容,是一道道长褶子。几年前巡捕房那场冤枉人的闹剧,一时间历历在目。颜小姐回过头,也不觉得天热,怎么李老板额头竟冒冷汗,便好心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李老板你可别顾着挣钱,身子也挺要紧的。否则你还怎么撑下去?拿去擦擦汗吧,大暑还没到呢。”“谢谢小姐。”李老板忙不迭道谢,接帕子的手禁不住抖起来。一瞄帕子,见到夹在中间的纸片,赶塞进怀里。又战战兢兢地问:“还需要看看其他样式吗?”“不必了,就这套吧。多少钱?”颜小姐打开钱包,票子还没拿出来就被李老板拦住了。“不用不用,本就是剩下的衣服,怎么还好意思要颜小姐的钱呢?以后颜小姐多来照顾生意就行了。”“一定。李老板这么关照我,我日后定当多多照应,好好还你的人情。”颜小姐别有深意的一笑,使得李老板慌忙低下头去,活像见了鬼一样。本来,她也确实是个鬼。
  如今的她,叫颜开晨。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本分的男人一样,都是特工组织的成员。只不过,她如今的职衔比他更高。恐怕他当初和薛云烬串通陷害她时,一定不曾料到她还活着。也只有活着,才有命去爱,才有能力去恨。
  出了‘千衣坊’,颜开晨决定用李老板交出来的银元,去武汉最热闹的馆子大吃一顿。伙计看她打扮,直领向二楼靠窗的位置,那里已有一家三口,她也不介意坐下。对面桌有几个大老爷们不知在讨论什么,说得口沫横飞。几个人中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仿佛没有兴趣参与讨论,不时撇盖吹凉热茶。蓦然听到有人讨论起国事,他立刻来了兴致,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你们这是浅见。南京当下虽迎回蒋介石,赶走了桂系等人,不过是因为他背后有张学良的支持。可自从东北王张作霖被日本人谋害以后,东北军的气势已大不如前。将门虎子那都是说书人嘴上的现话,不能尽信!张学良的花边新闻可比他的战绩更耀眼。”“那你有什么高见?”邻座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虚心请教。中年男人存心卖弄,挟了一口菜,慢慢道来:“早在五月汪精卫不是去广州和桂系的人另组新政府了吗?为的就是和南京蒋系势力分庭抗礼。我瞅着,搞不好又来次北伐!”“那会打到武汉吗?武汉当初可是汪精卫掌权的,不是说康司令也和他交情颇深吗?不会把这里也端了吧?”粗汉子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忙接口,“诶,你们听说了吗?康家大公子要和原先杜府的千金联姻呢,里面可是有内情的!”“可不是!杜府明天还有一家新的绸缎庄开业呢。几年前家业都败得七七八八,后半少爷也失了踪。得亏一年前杜家小姐和康公子好上了,这才东山再起的。”
  中年男人眉一皱,忙摆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杜府三年前被自家少奶奶给败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娘家拉扯了一把,杜府的宅院都不保了。我往日在杜家管过事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这杜少奶奶耐不住寂寞,和康家的二公子私通。又和府里的三姨太一起下套子,坑了杜府不少家产。后来事发了,三姨太太是跑得不见了人。杜少奶奶的娘家为了遮羞,才把这个大窟窿给堵上。结果杜少奶奶干脆卷跑杜家的财物和情夫一起私奔,这招釜底抽薪可把才将有了起色的杜家坑苦了!杜老爷为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过世了。后半这事许是被康司令的对头捅到了上面,南京专门派人来查过。康司令为了大事化小,便于年前和杜家定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成了他的家务事,外人还怎么插手管?”
  “这杜少奶奶卷那么多银子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贴补姘头?”“唉,还不是为了康二公子。据说他就是被龙江帮给坑了,否则康老爷子前些年怎么会大手笔去铲除一个帮派!”中年男人叹气。见人追问原因,便悄悄竖起尾指,用长长的指甲对准嘴巴作出吸的模样,这下大伙才恍悟。“原来是个大烟袋!这康家还真能耐,让儿子去败别家的钱,自己落个大便宜。也不知道康司令花了多少钱封住上面的嘴,居然都没抓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么说来,搞不好杜家那个独苗也不是杜少爷的种!”“莫谈国事,喝茶喝茶。”中年男人因见两名巡捕上了楼,忙又端起茶碗优哉喝茶。众人意会,也不再继续,又扯起别的琐事。
  颜开晨虽然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消细想整件事中谁得了最大的利益,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又和薛云烬脱不了关系。秋颜两年前无故失踪,想来是没了价值而被灭口。曾经她很同情这些被利用的人,现在看来或许也是命数。只不过想起两年前在街头偶遇遭逢变故的杜怀融,那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无限唏嘘。
  前年冬天她奉命出营做任务,途经杜府听闻不少关于杜家的是是非非。当时杜家已是没落,曾经光鲜的朱漆大门颜料已斑驳脱落;匾额虽端正挂着,却总让人萌生苍凉之意。
  为此她特意驻足瞟了几眼,恰巧王妈从府里揣了个大包袱出来,从她身边路过时一点也没留意她,只快步往街对面走。后来听闻王妈是杜府仅存的几名不计较工钱的老佣人,时常会拿府上的东西去典当,以维持着一家大小的生计。好些大户见杜府败落了,纷纷‘慷慨解囊’,想低价买下这栋老宅子。但杜家也仅剩这点祖上的家产,如何舍得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见到杜怀融时,他正在市集摆摊卖书兼卖字画。原先白净的面色如今隐隐透着青,头发似乎也不常打理,显得有些蓬乱。嘴边露出些许胡子,无疑更现沧桑。因为天冷,光顾的客人少,大多时候他都是双手互套在袖筒里。可能因为袄子是单层的,每每刮过一阵北风都会冷得他不停跺脚,靠在墙角根猛呼热气,不时抬起袖筒擦拭通红的鼻头。原先清澈的眼神,现在看来已不再充满灵气,浑浊得跟普通市井汉子并无两样。偶尔有人来挑选他的字画,即便是说了些讨嫌的话,他也闷不吭声,只是木讷的望着前方。这种场面,并不是她乐见的。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帮衬一下。
  两张木板拼成的摊位摆放十来本书籍,砚台盖在封皮上,旁边搭着几张宣纸,有些字画挂在墙上,有些则随意隔着,还有些字画从桌上拖到地上。往日,他是不曾这般亏待的。段思绮慢慢走过去,随便挑了几本书,翻看了会儿。余光一瞥杜怀融,见他拧着眉不住朝她打量,似乎很想凑近看个清楚。可待到她头一扬,眼神立马移向一旁,用袖管遮住干咳的声响。她举起《史记》,这本书中间有被红笔勾过的痕迹,那是她留的。为这个杜怀融没少训斥她的不珍爱,事后还收回了书。“老板,这本书怎么卖?”“你看着给吧。”他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她,只是若有似无的暗自打量。段思绮浅浅一笑,他连偷瞄的勇气都没了,拼命将头扭转一边。
  “老板,你还卖画是吗?”“是。小姐可以看看这几副临摹的,都是很难得的。”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不像是兜揽生意,极像在应付。段思绮没一览那些成品,直指被风掀得老高的宣纸,轻问:“我可以要求现画的吗?”“这……”杜怀融勉为其难的颔首,“可以是可以,就怕画的不好。”“怎么会呢。先生的笔下工夫,一定不输给当下的画师。”“诶,你太褒奖了。”杜怀融笑得有些尴尬。“我不会看错。”她扬起脸,这种不容回避的直视,将杜怀融推到了浪尖口,接受不堪回首的往昔。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爹爹,糖糖。”儿子稚嫩的呼唤把他又扯了回来。他蹲下身,吹口热气,轻柔地搓着儿子的手掌,“乖,爹爹正在做正经事,转头再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