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羽化飞仙    更新:2021-12-07 06:30
  万一伺候得不好,我可寻你的过失。”二太太抿一口斟好的咖啡,微微触了下眉,随手将杯子搁到茶几上。
  “怎么?是不是咖啡苦了些?准是糖放少了。”王妈殷勤的凑到太太跟前,同时偷偷给段思绮使个眼色。段思绮在王妈的暗示下,忙从茶几一罐陶瓷缸中夹了块方糖放进咖啡里,搅拌后重新递给二太太。二太太接过咖啡,瞟了眼段思绮,“人倒挺灵光,模样也生得清秀。”
  “太太您就放宽心!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脾性好,人又老实。现在顶上桂儿的空缺,倒也合适。”瞧出太太有些动容,王妈趁热打铁:“只怪桂儿这丫头没福分。好容易调去侍奉少爷,结果自己染了过人的病,幸亏发现及时,否则过给了少爷那才是罪过!都不晓得她是怎么沾上的!总怕是些丫头仗着主人好脾气,就变得油滑,没了脸皮,在外面胡疯招惹一身病来。少爷如今旧病才见好转,可得找个靠得住的人侍奉着,万不能再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说进二太太心坎里。想到儿子时常犯病的身子骨,又是长叹一声:“这咖啡再苦,也比不上心头的苦啊……”烦乱的放下咖啡,不再进饮。段思绮的差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归朴园’,是杜怀融独住的院子。与太太老爷的‘荣齐园’不同,‘归朴园’的阁楼全是老式建筑,显得过于素朴。
  途中王妈将府上的旧事又提及一遍,思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杜怀融是二太太生的独苗,排行老二。之前大太太也有个儿子,很得老爷喜爱。只可惜十五岁那年得了重病,一命呜呼。大太太伤心过度,第二年也过了身。留下一女名怀璧,排行老三,年前被送去国外留学至今未归。而三太太是前年才纳进府,未有所出。所以思绮被安排侍奉二少爷,也在情理。
  不过这二少爷可不好相处。王妈将其归纳为:怪人、孤僻、不善交际。由于他很小患上慢性支气管炎,又常犯病,府上便不准他过多出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一人呆在院子里。除了看书,作画,别无其他消遣。
  王妈见书房大门半敞,悄步至走廊门口,探头往里张望,果见一男子正在作画。王妈将段思绮搡前了点,必恭必敬地问安:“少爷好!这个丫头叫段思绮,是太太吩咐顶桂儿的缺,专门照料您起居的。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若是没伺候周到,劳烦您也多担待些。她第一天到府上,规矩还没摸透。”
  “二少爷好!我是段思绮,以后……”
  “知道了。”杜怀融冷漠地打断她的话,主动与下人之间横加一堵墙。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段思绮愣住,求助地瞄向王妈。王妈是深知他的怪脾气,附她耳边交代几句,便找了个由头先走了。段思绮这下更是无助,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傻傻的站在门口等待召唤。看他正聚精会神在作画,不觉暗自将他从上到下细打量了一遍。比起先前看到的男子,比起堂哥,他显得更消瘦,也孱弱些。尤其他这件浅蓝印着青色竹叶暗花的长褂子,清清淡淡的素净将他本人衬得愈显单薄。
  而她这么一等,竟耗去了几盏茶的功夫。
  依照往常的速度,杜怀融今日已慢了许多。他拎起刚画完的花鸟图,轻吹着墨迹未干之处。不经意地一抬眸,发觉她还站在门外,顿时不悦:“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段思绮惊扬起头,急忙辩解:“我……我不知道干什么。而且……我父亲曾经说过,读书写字作画弹琴之时,最忌惊扰。所以……我想等少爷画完。”
  “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杜怀融冷冷训她,径自从屋里走了出来。蓦一停在段思绮面前,衣裳上一股墨香也随之散发。段思绮吸吸鼻子,下意识追寻着香味的踪迹。曾经,这是她最喜欢嗅闻的气味。然而自父亲死后,这特殊的芬芳也一并被父亲坟头厚厚的黄土掩埋,再也无处可寻。
  如今,她又闻到了。可气味很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一丝一缕都不肯留低。猛然回首才发觉,杜少爷已经走远了。
  橘色的日光穿过香樟树的枝叶,将零乱的倒影映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再一走远,整个身子便沐浴在光芒中。若不是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任阳光都无从抹去他的神采;段思绮真的会以为,他是个即将被阳光融化的人。
  过两日,她大致摸清他的生活习性。趁杜少爷午休未起,抽身去清理书房。正清理,目光却被他早间画的一副绿水环山图所吸引。一岔神,左手竟不觉碰动砚台,溅出数点黑墨污了画卷。她赶忙用手去擦拭,怎料越抹越黑。一副上等佳作,转眼便毁之殆尽,惨不忍睹!正慌神,画卷却倏忽一动,径直从她腋下飞出,捏实在杜少爷的指间。他何时回的书房,段思绮居然毫不察觉。刹那间,整个人都懵住了。
  杜怀融瞄了一眼被毁的画,这算是几日来画得最顺手的。如今倒成了废纸一张,怎能无动于衷。
  “以后你不用再进书房伺候。”他从抽屉里取出火柴点燃画卷。段思绮也不知哪借来的胆子,伸手便去扑打火苗,可惜他执意要毁了它。她缩回烫红的手掌,恳求着:“少爷,我知道不该弄坏您的画!可我当时真是被画中的景色所吸引,才会不知不觉犯下大错。我以后……再也不敢碰您的物品了!”
  他冷笑,甚为讥讽:“你也懂画?”
  她摇头。
  “既不懂,又何必看?”
  段思绮哑然,她确实不该看。之所以好奇,不过是在缅怀——曾经那是父亲酷爱的嗜好。而她一个落魄的书香子弟,却只识得一部《三字经》。这无疑是个天大的讽刺。现今再被人这般嘲弄,心里更觉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杜怀融拢眉,似最不喜见女子哭。本想再训叨几句,终究没出声。
  “空有姿色,胸无点墨,焉能长久?”厌倦地一摆手,最终还是‘赦免’了她的过错。
  段思绮心怀感激,却也难受得紧。不巧又在后院遇上三太太的表弟薛云烬。还未来得及问安,他人已擦身而过,似乎压根没看见她。可还没走多远他又猛然停下步子叫住她:“你叫思绮?”段思绮站住,茫然地点点头:“是的,云少爷。”“哦……”他瞅了几眼,忽然指了指她的脸颊,“怎么了?泪星子都还没干呐。这副模样还满院里跑啊?”
  听闻这话,段思绮胡乱抹把脸:“不是的!今天天太热,出的汗水多。”结果手上的墨全涂到面上黑一块白一块,煞是滑稽。薛云烬忍俊不禁,眼睛随着笑容眯得像一道惑人的弯月。可不知怎的,段思绮居然会联想起狐狸的笑脸——她儿时的梦中,狐狸便是这么笑的。虽邪气,却又不可思议的令人沉迷。但薛云烬毕竟不是狐狸。而且她隐隐觉得在他的笑里,藏着冷。
  “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她笑,她忍不住犯嘀咕。直到薛云烬递了块帕子示意她脸上有东西,她才恍悟手上沾着墨渍。头先匆匆忙忙擦脸,许是将墨涂面上了。她尴尬的接过帕子背过身去抹脸,余光不觉扫向薛云烬,忽然发觉他的打扮跟他的人一样不修边幅。
  外间有钱的公子哥都流行内穿白衬衣外套绸布的短马甲,并且衬衣都扎在西裤里头。这薛云烬恰恰相反。不仅马甲大敞,内里白衬衣也特意放到外面,十分放荡不羁。尽管衣着怪模怪样,胜在他气质不俗,也就不显得邋遢。
  云少爷瞧出她正偷偷打量自己,并不在意,只一笑置之:“我来府上有些时日了,也没少遇到怪事。每次心情大好来他这里串门子,就总撞见被他气哭的丫鬟。不是嫌人鼓噪,就是嫌人目不识丁。这个书呆子,非以为丫鬟都得是玲珑剔透心!若真有那样的丫鬟,他也未必有宝哥哥的命!”语音刚落,他就发现这丫头的神情越发难堪,心里也略估到几分,“看来,还真是我这个外甥把你气着了。”
  段思绮忙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把少爷的画弄坏了,本就是我的错!既没什么学识还跑去学人看画,结果……是我的过失!”她语无伦次地自责,显得懊悔不已。
  云少爷眉一挑,很不以为然:“无学识就不能看画?真是荒谬!”冷眼眺望远处的阁楼,唇角边悄然勾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回过头,举步后撤:“在这儿等我。”话未问完,他人已走远。
  思绮楞在原地,困惑不解的等他回来。约莫半刻钟时间,云少爷拿着一本蓝皮书赶回来。“这书你先看着。不懂的句子尽管去问杜少爷,他决不会推脱,定能好好教导你。”他把书强塞进段思绮的怀里,可段思绮却踌躇不敢接。
  “少爷最怕人烦他了。如果我请教他,恐怕不成的……”
  “你放心。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若真要为此训斥你,你只管说是我让你劳烦他的。再说,你不也想多些学识,以后在他跟前更好干差事吗?”
  “话是没错……”
  “没错就行。你照我说的办,就一定不会出错。行了,我有事先不讨扰他,你替我问候一声。”语毕,人也扬长而去。段思绮抱着书,缓了分秒才想到帕子还未还,急忙去追他。可转念一想,帕子都脏了还怎么奉还?真应了少爷那句:她还真是个不开窍的傻子!也应了云少爷所言:他若见你看此书,决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少爷一见到她捧回来的新书,差点将她扫地出门。那时她才知道,云少爷借她的《金瓶梅》原来是禁书。难怪他笃定少爷一定会教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