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作者:柳折眉    更新:2021-12-07 06:18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的过于明亮,只怕在霓裳阁多年地自己都无法看出她内心的强烈波澜。
  她是靖王妃,是所有人时刻瞩目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靖宁王府的风范和体面。身为王妃,身为妻子,即使新婚不满半年便要被迫面对丈夫纳娶侧妃的糟糕局势,她也必须用完美得体的言行举止为身为亲王的夫君的一切决定给予最坚定的支持——
  是因为爱那个人,所以心甘情愿将一切交与,心甘情愿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哪怕明知道会深深伤害自己亦是无怨无悔,只要自己的努力能够对心爱之人有所帮助便心满意足,甚至都不会期待对方一个微笑的给予。
  在那双将最深切的痛苦隐藏在最明亮光芒之下的眼睛里,钟无射看到了自己。
  只是,秋原佩兰比钟无射更有勇气,也更有力量。
  能有这一席长谈,能有这一次毫无阻隔的对视,能有他这一句“极好的女子”……此后的日子,都能够在他最重要之人生活的一个微小角落远远注视默默祝福,她已经再无所求。
  最重要之人……钟无射想起十日前绯樱花朝的夜晚,年轻亲王似是一路飞奔而来,站在自己面前喘息兀自未定,却用最坚决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个将彻底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除了嫁入王府,我没有其他不让你遭受打扰甚至伤害的办法。”
  “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任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你是一个好女子,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
  “无射,我喜欢你的眼睛。”
  “我喜欢你看着我。”
  她知道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子深藏的最单纯的心情。霓裳阁中那些除了琴音惟有静默相对的时刻,绝不是仔细思考之下精心设计布置的迷局;而在萌生纳妃的最初一刻,以他的心意也必然是为了将自己从京城众口金的指责议论中解救出来——其实她早已做好远行的准备,却不想这位个性骄傲而坚刚的亲王,竟会用这样近乎儿戏的方式将积郁许久的不安、焦躁、恐惧甚至怨怒一起爆发:明知大局走势而刻意任性放纵,是对满朝诽议隐忍后干脆决然的反击,也是对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官员毫不留情的挑衅。然而无论冥王心意如何,身在霓裳阁的自己都只应该拒绝;偏偏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看着他”,深深打动了自己。
  轻轻抬起头,钟无射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一日风司冥自霓裳阁离去前的景象: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年轻亲王口中吐出“知己”二字,让孤寂自守的心第一次获得了共鸣……
  耳边传来宫靴落地特殊的脚步声,钟无射转向妆镜,凝视着镜中人雾气氤氲的双眸,缓缓扯出一个淡得近乎透明的微笑。
  高捧着宫敕金书的天使,终于到了。
  第四卷 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 - 扶摇入龙庭(中)
  “民女钟无射参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耳边响起女子清亮平和的声音,风胥然心头突然掠起一阵奇异之感。搁下手中宝蓝色丝绸封皮的书册,胤轩帝缓缓抬起头来。
  承安六月,正当天气最为炎热之时。便是气势巍峨幽森的擎云宫,一座座高广宽宏的殿宇此刻也显出两分燥热之意。只有御花园堕星湖上的水榭,水上凉殿全用极能吸热的临仙竹为材质建筑而成,殿顶琉璃青瓦则将强烈的日光反射回去;面前一片开阔湖水上不时有风吹过,风中水汽与园中苍郁花木的清新香气混合在一起,搅动着夏日午后难耐的炎热——胤轩帝因爱水榭阴凉,每年夏季都将此作为歇昼之所。凉殿到处可见铜盆里高高堆起山子一样的冰晶,宫人执着宽大的羽扇上下缓缓扇动,使令人倍觉舒爽的凉意在殿中流转。和苏引着钟无射入殿的时候,胤轩帝正半倚在凉榻之上闭目养神。见书册落在榻侧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两步拾起,却是风氏王朝第三代君主宗容帝少时所作的文章集子,《春荫笔记》。
  和苏、钟无射脚步虽轻,然而凉殿中四下寂静无声,风胥然只作假寐早是听得清楚。和苏侍奉他四十年,步伐轻重熟悉无比。他既已到自己身边,胤轩帝也就顺势起身。伸手从和苏手上接过书卷,尚未及抬头便听殿中女子伏身叩拜。口中朗朗,虽是叩拜称礼。声调之中却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自尊自持;语声平和,透露出双十年华少有地清静淡定,竟与倾城公主风若璃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种自深宫教养出的充满矜贵意味的淡漠冰冷……虽然仅说了一句,单论这声音倒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孩子。对自己直觉似的好感微感讶异,风胥然不由抬头仔细看向身前跪着的女子。
  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见便即沉迷的美貌,面前女子的容貌或许比靖王妃略略出色一些,但与真正地“绝色”还差得很远。清雅秀丽地面庞不带半点娇媚。安宁地神情、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温柔恭顺。却能从那抿得平直的嘴角分辨出胸有主张的镇定与坚决——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子。这样的镇定便是普通朝臣也属少见。不过能在冥王面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原当有如此心智气度……想到自己授意下近日在京城四处地各种传言,此刻看来竟是不算无中生有,倒让胤轩帝生出另一种“未卜先知”的意外惊喜来。
  微微扬起嘴角,风胥然温言道:“平身吧。”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宫监给钟无射设下座位。
  见是和苏亲手将绣墩搬到榻前,钟无射不由一凛。略一迟疑,却不敢坐下。只是抬起眼看向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的胤轩帝。
  两人目光相触,见钟无射顿时低垂双眼,风胥然不禁又是嘴角微扬。但笑容随即一顿,奇异之感再次掠过心头。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风胥然淡淡含笑道:“坐吧。今天是家人的拜见,虽说长幼尊卑有异,但一家人太过拘礼,彼此便容易生分了。”
  闻言心头又是一跳。钟无射急忙道:“谢皇帝陛下。”说着再行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在竹墩上坐下。“请皇上训示。”
  见她垂目侧坐,上身挺得笔直,一身素色衣裙静静垂落到底。裙脚亦被巧妙的压住——端正的姿势完全合乎擎云宫礼节。目光在她髻上极品凌霄软玉“红泪”雕琢的燕子形发簪,风胥然幽深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含笑点一点头:“依着规矩,后宫的事情只在皇后处置。到朕这里不过是个过场,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训示。只不过,这一次既是关系着靖宁亲王,朕倒确是有几句话要说。”
  钟无射急忙起身跪下:“无射恭听圣训。”
  “朕说过了,不必太过拘礼。起来,坐吧。”挥一挥手示意她回到座位,胤轩帝微笑一下,随即敛起笑容。“无射,靖王是朕年纪最幼地儿子,也是朝廷唯一拥有实权的皇子亲王。这一点,朕便不用说你也明白。”
  “是。”
  “朕待臣下素来严厉,而且越是亲近严厉越甚:京官严于外臣,近侍严于京官,宗亲严于近侍。而对身边几个皇子,虽然有些地方是朕也宽忍纵容着,但七年前的宫变,还有这一次风司磊在北方河工上面做出来地事情……当真威胁到了朝廷社稷的,朕绝不宽纵,该杀的、该办的一个也不会放过。”见钟无射听到“宫变”二字时眼光神情无法掩饰的波动,风胥然淡淡笑一笑,语声越发沉稳。“朕身边的皇子,真正上过战场的只有靖王一个,真正曾在民间走动过的也只有靖王一个。能在战场上用兵、掌得住军队,在宰相台宁平轩理政,知道朝廷国家的真正难处、急处、关键之处而能够秉公心妥善处置——靖王是朝廷唯一实权的亲王,朕对他的严厉超过任何人……无射,朕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其中的用
  ,你可明白?”
  钟无射心中一震,绝不敢相信胤轩帝竟会如此说话。抬起头,却见风胥然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自己,钟无射只觉呼吸一窒,努力动一动喉头:“是,皇上。”
  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轻轻点一点头道:“靖王十二岁从军,沙场征伐保家卫国,立下的赫赫战功世人无所不知。回到朝廷后主张宁平轩也是尽职尽责:北方水患,是他在宰相台多方协调,不日不夜费尽心思;河工大案,也是他暗中主持,有此助力方能彻查弊政;军制的事情更受了极大委屈,确还能摒弃私心,为朝廷谋求变革之法。靖王功在社稷。未曾有一次为一己私事向朕开口。独有这一次你的事情,是他主动向朕提起。朕治国素来讲求赏罚严明,朕地儿子,为朕、为朝廷辛辛苦苦一心做事却总因朕受屈。朕原本就想着,这一次不论他求赏什么都不算过分。现在不过是要娶一个心仪的女子……”
  说到这里风胥然挺了下来,转过目光,将视线投向凉殿之外开阔的水面。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都说人天生是该怜惜最小儿子的。何况这个儿子。是朕寄予最多期望的皇子?司冥是个好儿子。更是个好皇子,朝臣眼中公心谋国的靖宁亲王,百姓心里常胜无败的赫赫冥王——无论发生什么,朕都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
  钟无射垂下双目,搁在膝上地双手死死扣住,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霓裳阁青竹院落中一身水色袍服地身影,一番话言下含意与此刻眼前威严无上地帝王竟是如此相似!“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靖王妃也好,大司正也好,胤轩帝也好,一语一言,都只为那英气俊美的年轻亲王用尽心思。努力定一定心神,起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蒙靖王殿下垂青,更得皇上宽容大度……天家恩德铭于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