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美]H·G·威尔斯    更新:2021-12-06 18:40
  我们三人的谈话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在黄昏,谈话的内容很新鲜,也是很简单。三人都显得年轻,很高兴,脸上布满红晕。我们带着某种天真的羞涩讲座着巨变后人们需要解决的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我记得我们对此谈得很少。人类生活的固有的阴谋,目光短浅的争夺,贪婪卑鄙的侵略,人与人之间的嫉妒与冷漠,所有这些都解了,消逝了。我们现在被丢在了什么地方?这就是我们以及成千上万的人正在讨论的问题……。
  不知为什么,我与内蒂的最后一次会面和蒙顿小酒店的女老板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蒙顿小酒店位于旧秩序下一个令人愉快的小地方。小酒店异常红火,经常有一些从夏弗姆伯里来的游客造访。那里提供午饭和茶点。它有一片玩耍的草坪,草坪周围是一些爬满蔓生植物的凉亭。四周种满了金鱼草,蜀葵,飞燕草和许多人们熟悉的夏季植物。这些后面衬着的是月桂树和冬青树。在树木之上可以看见酒店的山墙。天空下青铜色的山毛榉树遮映出一块路标,路标上画着骑白马的乔治杀死了一条恶龙。
  当我在这令人愉快的地点等待内蒂和弗拉尔时,我和女店
  主攀谈起来。
  她的肩膀很宽,面带笑容,脸上长着黑斑。我和她谈起了巨变的那天早晨。这位慈母般的红头发的健壮女人敏感地肯定说世界上的一切都要变好了。她说话时那种自信以及她的声音使我在和她交谈时就喜欢上她了。
  “现在我们醒来了。”她说,“那些原本失去神智的各种事物都将恢复理智。为什么?唉!我确信!”
  她和善的蓝眼睛里的目光友好地碰到我的目光。她说话停顿时,嘴唇露出一种隐秘的甜蜜的笑容。
  旧的传统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我们。当时,英国所有的酒店收费都很惊人。于是,我问我们的午餐该付多少钱。
  “付不付随便。”她说,“现在是假期。我想,不管我们怎么卖,我们都得付钱,挣钱。我确信,现在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费神费力了。这是我一直想弄清楚的问题。我经常透过丛林窥视,经常困惑地思考:对于我和周围的人来说,什么是公正呢?什么会使他们感到满足呢?那不是我所关心的钱。请相信吧!世界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但是,我将一直呆在这儿,并使人们……那些过路的人感到幸福。当人们愉快的时候,这儿就是一个快乐的地方。只有当他们内心嫉妒、卑劣、厌倦时,当他们暴躁、酒力发作时,魔鬼撒旦才会侵犯这个乐园。我在这儿见过许多人欢乐的脸庞,许多人像朋友一样又来了。但是,将来的事情不会和过去一样了。如今,各种事情都在恢复常态。”
  这个丰满的女人充满希望地微笑着,她说:“你和你的朋友们将会吃到煎蛋卷,那剪蛋卷……味道好极了!我感到这些天我的厨艺胜过以往。我很高兴为你们做……”
  就在这时,内蒂和弗拉尔出现在酒店外长满深红色玫瑰的质朴的拱廊下。内蒂身着白衣,戴着一顶遮阳草帽,弗拉尔则一身灰色。
  “我的朋友们来了。”我说。
  但是,由于巨变带来的魔力,有某种东西像云影一样从我心灵的阳光中掠过。
  “挺不错的一对儿。”女店主说。
  此时,他们正穿过柔软的绿地向我们走来……。
  他们真的是挺不错的一对儿。但是,这却没能使我开心。不过,看到他们,反倒使我有些难受。
  这种旧报纸,《新报》的首次再版,是过去最后的一块残片。这种旧报一般只有有眼光的人才保留。一看见这张旧报,我一下子跨越了50年,看到了我们三个人正坐在走廊的桌旁。我又闻到了周围空气中飘逸着的玫瑰花甜美的味道。在长时间的逗留之后,我听到从花坛里的花丛间传出的蜜蜂的嗡嗡声。现在已是新时期的早晨,而我们三个人却还穿着过去的衣服。
  我看到自己黑黑的,衣服破旧,下巴上仍然带着被里德卡爵士打的青红肿块。
  弗拉尔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身体健康,衣着整洁,默默无语。他比我大两岁,但是,他的气质使他看起来并不比我风数大。
  内蒂坐在我的对面,一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她比以往更端庄更美丽。她还穿着我在公园里碰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衣服,修长的脖颈上仍然戴着那串带有一个小金币的珍珠项链。她还是原来的装束,但又好像变了许多了。原来,她是个女孩子,瑞已经是个妇人了。
  巨变给我带来的是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惊诧。在绿色桌子的那一端,铺着一块干净的桌布。桌上摆着丰盛的午餐和简单的食具。我身后的绿色花园里阳光灿烂。我又看到那一切了,我又坐在那里了,一边尴尬地吃着东西,一边看着桌上那张《新报》。弗拉尔在说道着这场巨变。
  “你想象不到,”他说着,口音清晰,带着肯定的语气,“巨变销毁了我多少东西。我还没有醒悟过来。我们这类人是花费了多少精力才造就出来的呀!以前,我从来没想过。”
  他把身体倾向桌子面对着我,显然想让别人更好地理解。
  “我发现我就像是从自己的壳里钻出来的……又柔软又新奇。人们教我按照某种方式着装,按某种方式去行事,按某种方式去思考。我现在才发现所有这一切有多么狭隘,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所有这一切都是上层社会的陈腐之辞。我们彼此做的事合科礼仪,目的就是和世界上的其他人区分开来,保持距离,成为自己的一团。不错,都是绅士!但是,却仍然使人难以理解……”
  我现在还依稀记得他在说这些,看到他挑起眉头,愉快地笑着。
  他停了下来。他一直想要说这些事,但是,这并不是我们必须谈论的。
  我向前探着身子,紧紧地撑着我的眼镜,说:“你们何时结婚吗?”
  他们彼此望着。
  内蒂慢慢地说:“当我出走时,我并没有这个打算。”
  “我知道。”我说,我努力抬起头来,眼睛碰到了弗拉尔的目光。
  他回答我说:“我想,我们两人已经难以分开……但是,我们出走本身却是一种疯狂。”
  我点点头,说:“所有的情欲都是如此。”说完,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话。
  “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呢?”他说着,突然转向内蒂。
  她的手紧紧地托着下颚,眼睛向下看着。
  “我们必须那样。”她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接着,她忽然把想说的都倾泻出来。
  “威利。”她直率地对我说,同时,眼睛恳求地望着我。“我本不想那么无情对待你。真的,我不想。我一直在想着你,一直不断地想着,还有我父亲和我母亲。但是,这根本不能动摇我,也不能动摇我的选择。”
  “选择!”我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指挥着我。”她承认,“那是一种无法度量的……”
  她做出显示绝望的姿势。
  弗拉尔的手指在桌布上划了一圈,然后面向我。
  “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带她走’,一切都在指示我。那是一种疯狂的冲动,为了她。我不知道。一切都在鼓励我那
  样做,否则,一切都会变得没有价值。”
  “接着说。”我说。
  “当我听说了你棗”
  我看着内蒂,说:“你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的事?”我感到过去的事把我刺疼了。
  弗拉尔替她回答说:“没有。可是,事情明了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了你。我的本能告诉了我。我知道那就是你。”
  “你要打败我?……如果有可能,我会击败你。”我说,“你说下去!”
  “一切都在成就这件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是一种完全不管后果的气势,是一种危险的行动,它可能意味着我的政治生活和其他方面的失败。因为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这样更好!对内蒂来说,那意味着失去一切和痛苦。理智健全的人,有教养的人谁也不会让我们这样做。但这会使得事情比以往更伟大。我具备一切有利的条件。我卑劣地利用了它们。”
  “对。”我说,“没错。但是,同样阴暗的情绪刺激了你,也刺激了我去追赶。我拿着手枪,而且由于愤怒而哭泣。还有,内蒂,‘给’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摔下悬崖的?”
  内蒂把手放在桌上。“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她对我坦白说,“姑娘们不像小伙子那样能看到对方的思想。我就没有看到。所有细小的卑劣的动机都超过了‘必须’的尺度。恶劣的动机!我一直想的就是他的衣着和外表。”她说着,眼睛一亮,瞥了弗拉尔一眼。“我一直想的就是像位太太一样坐在旅馆里,身旁都是像管家一样的男人在服务。这就是可怕的真实原因!威利!事情就是如此卑鄙!甚至比这更卑劣!”
  我可以看出内蒂此刻在恳求我的饶恕,态度极其诚恳。
  停了一下,我说:“不都是卑劣。”
  “对!”他们同声说。
  “但是,女人的选择要多于男人。”内蒂接着说,“我在一本漂亮画报上看见过。你知道吗?就是那种夹克衫……好像有什么东西……你不介意我讲出来吧?至少,现在你不要在乎!”
  我点点头说:“现在不。”
  她平静而真诚地对我说,就好像在对我的灵魂说,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在你们的衣服料子上有一种毛绒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