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周月亮    更新:2021-12-06 18:32
  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上下与天地同流。”
  这便是熊十力的“翕辟成变”的宇宙论之来源。其实阳明只是在发挥孟子的“夜气”,意在为失其良心的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参《传习录》中」
  他说:天地间鸟飞鱼跃都活活泼泼的体现着天理,这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鸟飞鱼跃跟人们为了各自的目的而奔波「“必有事”」是一样的,“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无往而非道,无往而非工夫。”
  他对来自远方的求学者说:“诸公在此,务要立个必为圣人之心,时时刻刻,须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方能听我说话句句得力。若茫茫荡荡度日,譬如一块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痒,恐终不济事。回家只寻得旧时伎俩而已,岂不惜哉!”
  《儒林外史》中人说八股文做得好时也就有了一掴一掌血的功力。真是一番气在千般用,就看你干什么了。阳明的思路一言以蔽之,便是当世成圣人。
  象所有的宗教要求“起信”一样,心学要求必须发起成圣的信心。良知是真正的命根。他常常这样教训那些大弟子:“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有个学生马上说我愿意立志。阳明说:“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学生说:“愿立圣人之志。”阳明说:“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
  阳明举孔子回答一个老百姓的问题为例,说孔子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是空空而已「《论语》」,“但扣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他增减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一个学生说他在私意萌动时,分明自心知得,只是不能立即克服。阳明说,你那个知得,“便是你的命根。当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的工夫。”
  学生问:“‘思无邪’一言,如何盖得三百篇之意?”阳明说:“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更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这种纯洁思想的努力,是种宗教化的独断论话语。
  问:道心人心。他说:“‘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但是人心又必须活泼泼的,不活泼的心便是死心了。大热天,他拿着扇子,也让学生用扇。学生说不敢。他说:“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
  譬如他跟学生这样讲孟子和告子的不动心:孟子说不动心是集义,所行都合义理,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而阻挠了。不但无益,反而有害。“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欠;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
  心学的思维方法就是领会感受法,譬如一个学生觉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这已经是发挥性的理解了,阳明还要再度发挥:“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工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不但要与天地一体,还得时时与天地一体。一旦不一体了,便又回到了凡俗世界。
  所谓做功夫,或者说学问功夫,就是为了脱俗谛之桎刳,“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这个还是可以做到的,只有生死念头是“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命之学。”
  过得了生死关,才算修行成了。也就算从自负其尸、虽生犹死的行列超度出来。找到了日子值得一过的支撑点,差不多等于起死回生了。这也就是成仁成圣了吧?至少可以算个一般形容词意味上的“志士仁人”了。
  有个学生问他《论语》中的“志士仁人”章的义理。他说:“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来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是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与此等处看得明白。”
  一个刚到不久的学生问:“欲于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革,扫除廓清,恐是挖肉做疮否?”
  阳明“正色”说道:“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过了十数年,亦还用得着。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
  那个学生惭愧无地。过了片刻,阳明说:“此量非你事,必吾稍知意思者为此说以误汝。”
  在坐者皆“悚然”。「引文均见《传习录》下」
  ——
  8.自我担当 乐以忘忧
  时光荏冉,到了嘉靖二年,他除了讲学就是亲近自然,陶然忘机,泰然自处,已然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境了。
  对学生,他是因势利导因材成就,狂者就从狂处成就他,狷者就从狷处成就他。需要剪裁,就反言棒喝,需要鼓励,就发起他的自信。他的基本教学原则是:“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那个狂简的王艮,出游回来,阳明问他何所见?他说:“见满街都是圣人。”阳明说:“你看满街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
  另一个出游归,跟老师说:“今日见一异事。”王问:“何异?”答:“见满街人都是圣人。”王说:“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问同答异,针对各个人的不同的坎儿“反其言而进之”,这才是单兵教练的素质教育。与苏格拉底的街头对话,佛陀的菩提树下谈心,大约相去不太远。他是在模仿孔子。
  他的学生应试回来,沿途宣讲老师的哲学,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阳明说:“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他还有个危险的论调:“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这导致了王艮的“百姓日用即是道”的大众哲学。类似的话阳明也说过,但语义不同。王艮的平民宗教瓦解了心学的天理界限,王艮的泰州学派大昌,阳明的心学遂亡。
  山阴县西六十五里有一个牛头山,阳明将它改名为浮峰,邹守益从江西来问学,走时,阳明送他到这里,还写了诗:《再游浮峰次韵》《夜宿浮峰次谦之韵》。邹走后,阳明与别的学生在延寿寺秉烛夜坐。阳明大概觉得这也许是永别了,慨叹怅惘不已,说:“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这对于主张“学务无情”的他来说,有些破格,所以一个学生问他为什么这样思念邹?他说:“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较,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这个邹守益「字谦之」的确很好地保持儒家及王门的传统,创新的力度不大,所以过去有人认为他是王门的嫡派亲传。这个邹,两年后贬官为广德州通判,他在广德州建立复古书院,广集生徒。嘉靖六年请可先生文集,阳明很放心的交付他,还很精心的编定了年月,嘱咐纯按时间先后排,不能以文辞分类,明道而已,不能混同世俗的繁文盛而实意衰的做法。阳明编自己的文集也要学孔子删述六经的手段。
  阳明也有教育失败的时候。这个点传师碰上没有内因的顽固汉也是一筹莫展。有一次他送走两三老头,退坐中轩,若有忧色。钱德洪赶紧过来问讯,王说,方圆凿枘,格格不入,圣道本来坦易,世上的俗儒自加荒塞,终身陷荆棘场中而不悔,我不知怎么说好啊。钱德洪很感动,退下来对同学说:“先生诲人,不择衰朽,仁人悯物之心也。” 从今年开始他空前的忙了起来,因为开始有大批的学生从江左江右、山南海北而来,把古越城区的寺院都住满了,如天妃、光相等地数十人挤在一屋,夜无卧处,轮换着躺一会儿。在南镇、禹穴、阳明洞一带到处都是来求学的同志。阳明每开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常数百人。每次讲完,学生无不跳跃称快。可以想象那肯定是盛大的音乐会、解渴的哲理诗朗诵会的效果。因为心学本是诗学,阳明又通达无碍,机锋犀利,还有诚挚感人的气度,都会融化成一种教堂唱诗班的气氛。陆九渊讲义利之辨,能把朱熹讲哭了。阳明的本事又远远大于陆,他能把来问学的人讲得忘乎所以是理固宜然、题中应有之事。阳明就是单作为一个教育家,也已在教育史上占了醒目的一页,现在已有许多研究教育的专书在详细阐发他的教育学。
  当时,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他送往迎来,月无虚日。有许多到了一年多了,阳明还记不上名字的。每当临别的时候,阳明常感慨的说:“君等离别,不出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传习录》下」
  他讲学的辉煌期终于到来。他的文章事功在传播缓慢的古代也终于传播开来。他本人的水平也在日进日新,现在已臻达“感召之机申变无方”的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