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周月亮    更新:2021-12-06 18:32
  这就是差不多是决定胜负的大胜利了。
  当伍文定等人鏖战时,王坐在都察院中,开中门,令可见前后,与学生、朋友只管讲论心阿性阿的,如何既顺性又合大道之类。每有报至,当堂发落。然后再接着讲。忽有人报“伍文定的胡子打着了,队伍在退却。”众皆惊恐,阳明平静地说:“对敌小却,此兵家常事,不足介意。”
  宁王退到八字脑,问停舟何地?部下对“黄石矶”。南方人的“黄”读作“王”。宁王恶恨其音为“王失机”,杀了对话的人。他在名叫“樵舍”的地方,将所有的船连成方阵,把所有的金银拿出来大事赏赐将士。当先者,千金;受伤者,百金。但有人还是逃跑了。
  王阳明准备了火攻的应需之物,令队伍从两翼放火,然后火起兵合,围而歼之。
  二十六日早晨,宁王接受群臣朝拜。把那些不肯尽力的拉出去斩首。臣下还争论该怎么办。阳明的大军已经四面围定,火、炮齐发,宁王的方阵七凌八落,溃不成军。又是一炮打中宁王的副舟。宁王与诸嫔妃抱头痛哭,根据中国的不成文法,女人不能被活捉,她们与宁王洒泪而别,然后头朝下,跳入水中。宁王和他的世子、宰相、元帅数百人被活活捉住。
  《明史纪事本末.宸濠之叛》载:“斩擒贼党三千余级,溺水死者约三万。弃其衣甲器仗财物,与浮尸积聚,横亘若洲。”
  此时,阳明还在都察院讲学,讲《大学》的主脑就是“诚意”。忽有人来报:宸濠已被擒。众皆惊喜。阳明颜色无稍变,还是那么平静地说:“此信可靠,但死伤太众。”说完,又接着讲他的《大学》。旁观者无不叹服:真是心学大师,其心不动如山。
  知县王冕押着前宁王一干人回到南昌。军民聚观,欢呼之声震动天地。前宁王一说骑在马上,一说押在囚车里,后者近实。但依然不改王爷的脾气,望见远近街
  道行伍整肃,笑着说:“此我家事,何劳费心如此!”这话说得让人不禁废书而叹!虽显得有些无赖,但真是对王阳明的致命的嘲弄,一句说尽了家天下的特色:你王先生真是狗拿耗子。这个人肯定有其过人之处,应当并不像胜利者的历史所形容的那么不堪。
  他见到阳明后说:“王先生,我欲尽削护卫,请降为庶民可乎?”
  王说:“有国法在。”
  前宁王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似自言自语:“纣用妇人言而亡天下,我不用妇人言而亡国。悔恨何及。”然后抬头对阳明说:“娄妃,贤妃也,投水死,请安葬她。” 阳明立即派人去找,周身用绳子捆了个密匝匝,怕乱中蒙辱,自我保全。这位大儒娄一谅--曾告诉阳明圣人可以学而至者--之女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阳明将查获的宁王交贿大小臣僚的各类证据都一把火烧了。这种胜利者的大度并没有给他转换出什么宽广的道路,反而让他失去了与奸党较量的优势。他这一着,傻了。
  在《鄱阳战捷》一诗中,他有些踌躇满志,以平定了安史之乱的郭子仪自比,还坚信群犬不足以吠日,大明朝还是一条飞龙。
  这次成功,朝廷给他提了一格,升为副都御史。
  6.权奸永远有心中贼
  这么多人卖命保江山,江山之主,却视江山如戏院。这回可有了南巡的大由头:这不叫巡游,这叫亲征!他在豹房之中,与受他宠爱的边将江彬、许泰,宦官张忠、张永拟定好了亲征方案。正德自命“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许多人为谏止这位大将军南巡而被打了屁股。这支比宁王合法但让百姓遭殃的皇军,浩浩荡荡出了北京城。刚到良乡,不长眼的王阳明报上奏凯的捷报。朱大将军,再三禁止发表捷报。因为已经奏凯,他师出便无名了。多么好玩的事情,半途而废了,憋气死了。真是宁叔玩的,我就玩不得!
  忠实奴才王阳明声泪俱下请正德爷爷赶快回銮:当初贼举事时就料到大驾必亲征,早已预伏亡命徒,想再来一回博浪、荆柯刺秦王。正理应该把反贼押到奉天之门前正法,哪有皇上来迎接他的道理?
  那些想立功的边将、宦官说:这不正说明余党未尽么。不除后患无穷。
  八月小阳春,皇上想我也是机会难得--于是皇军继续浩荡前进。
  阳明他奶奶已经死了,没能为奶奶送别是他的“终天之痛”。现在,他父亲也快让他再抱一次“终天之痛”了。他已经前后九次乞求回家看看,贼也平了,皇上也忘了“贼平之日来说”的话头。没有自由连这天经地义的人性也保全不住,还谈何“率性之谓道”!家天下的要义就是只有一个人活得像个人,别人活得都得像条狗。但这个人因过分自由恰恰变成了狗。心学大师碰上这狗逻辑,也只是恨不得肋下生双翼,飞回古越老坟地。
  宁王这种贼好平,正德以及包围着他的那些宦官和思想上的宦官--他们的心中贼才难平呢,是用军事方式无法解决的,即使推翻了他们、消灭了他们的肉体,那种型号的心中贼照样生长在下一代皇帝和宦官心中。而皇帝和宦官是踏步 可能接受任何思想改造的,阳明的心学再是灵丹妙药也无法对治他们的心中贼。--任何理论都有他的限度,阳明诚意万能论也只是能诚予人、而不能使人诚。他每次奏疏都在“教”皇帝,然而效果为零。
  现在,他上疏求免除今年的江西税收,免除给给另外两位亲王的军饷,把一些重刑的罪犯变成军人。九月十一日,他不管朱大将军的钧旨,从南昌起身向朝廷献俘。张忠、许泰想追回来,把宁王再放回鄱阳湖,等着正德亲自捉拿他,然后奏凯论功。连着派人追赶阳明,追到广信,阳明乘夜过玉山、草萍驿。他在《书草萍驿二首》中说:“一战功成未足奇,亲征消息尚堪危。边烽西北方传警,民力东南已尽疲。”新矛盾压倒了旧问题,他已感无能为力,“自嗟力尽螳螂臂”,真正能够回天的还是“庙堂”,而庙堂又在哪儿呢?他与在杭州等着他的张永接上了头。
  王对张说:“江西的百姓,久遭宸濠的毒害,现在又经历这么大的祸乱,又赶上罕见的旱灾,还要供奉京军边军的军饷,困苦已极。再有大军入境,必然承受不住,必逃聚山谷为乱。过去助濠还是协从,现在若为穷迫所激,天下便成土崩之势。那时再兴兵定乱就难了。”
  张深以为然,默然良久,然后对王说:“吾这次出来,是因群小在君侧,须调护左右,默默地保卫圣上,不是为掩功而来。但顺着皇上的意儿,还可以挽回一些,若逆其意,只能激发群小的过分行为,无救于天下之大计矣。
  阳明看出张是忠心体国的,便把宸濠交给了他。然后,说自己病了,住到西湖旁边的净慈寺,静以观变。
  此前,皇上曾以威武大将军的钧牌派锦衣卫找阳明追取宸濠,阳明不肯出迎。他的部下苦劝,他说:“人子对于父母的错乱命令,若可说话就涕泣相劝。我不能做阿谀之人。”部下问为他给锦衣卫多少酬劳,他说:“只给五两银子。”锦衣卫怒而不要。次日辞行,王拉着他的手说:“我曾下锦衣卫狱甚久,未见像您这样轻财重义的。昨天那点薄礼是我的意思,只是个礼节而已。您不要,令我惶愧。我别无长处,只会作文字。他日当表彰,让人知道锦衣卫中还有像您这样的。”弄了那个人一个无话可说。
  他就是这样既刻板又灵活。只依照自己认定的“理”来有效的行事。
  张永本是刘瑾、谷大用一伙的,后来消除刘瑾立了大功。在明代的太监中是近乎有学术的。他知道张忠、江彬、许泰等人都曾得过宁王的大好处,现在又想夺阳明平乱之攻,从阳明要俘虏也是为此。阳明不与他们配合,他们便反过来诬陷阳明初附宁王,见事败,才转而擒之以表功--把他们的实情转成了阳明的实事--这倒是阳明说的若无良心,无施不可--没有上帝人什么不能干呢?他们大概也有替宁王报仇的的潜意识,这倒证明他们对宁王还小有良心。
  张对家人说:“王都御史忠臣为国,现在他们这样害他,将来朝廷再有事,还怎么教臣子尽忠。”他赶紧回到南京,先见皇上,全面深入地讲了阳明的忠诚,并反映了张忠等人欲加害他的阴谋。给皇帝建立了个良好的第一印象,那帮人再说什么,皇帝也听不进去了。要没张永的暗中保护,前宁王的囚车队里还会多一量装王阳明的。
  忌恨阳明的还有大学士杨廷和。他基本上是个好官,但恨阳明在历次上疏中,把功劳全归功于兵部王琼尚书,没把他这个宰相放在“英明领导”的位置上,生怕王琼、王阳明因功提拨,成了他的掘墓人。他从自己的角度参与了排挤阳明的大合唱。
  张忠又对皇帝说:“王守仁在杭州,竟敢不来南京,陛下试召之,必不来,他眼中就根本没有皇帝。”
  张忠为什么这么有把握呢?因为他屡次以皇上的名义召唤阳明,阳明就是不理睬他,所以他觉得这样能坐实王目中无君的罪名。他没想到张永在给阳明当地下党,
  派人告诉实情。所以皇上一召,阳明立即奔命,走到龙江,将进见。张忠自打了嘴巴,便从中阻挠。
  一个叱诧风云的英雄受这种窝囊气,是个什么滋味?他此时的《太息》诗影射群小像乱藤缠树一样,要将树的根脉彻底憋死。而自己呢,“丈夫贵刚肠,光阴勿虚掷。”言外之意是后悔自己把心力、精力都徒然掷于虚牝之中了。